所谓三年灾害之初,城市里暂无察觉。
村子里却已经在不断饿死人。
红崖底,人人饥饿。死者一时太多,生者已经没有力气打发掩埋死人了!
父亲接了书信,赶回村来帮忙打发死人,见到实况,方才大吃一惊!过了几天,他突然决定,要接奶奶和大伯上太原。这样,六口之家,他可以解决两个人的生计;留下四口人分食六口人的微少口粮,也好维持到饿不死的程度。对于我,父亲未做更多的解释,他只交待了一句:
“你还得念书!”
奶奶离村那天,我的心情极为复杂。她老人家到太原,可以不挨饿了。我当然为此高兴。但我却似乎是被父亲抛弃了,他的儿子挨饿他就不管了吗?这可真有点“二十四孝”中的“郭巨埋儿”的味道了啊!不过,父亲说得对,我是还得念书啊!念书,是奶奶的愿望,也是父亲的愿望,那是几代没有文化的前辈对我的愿望。当晚,在空荡荡的屋里,我蒙着被子偷偷地哭了半夜。第二天一早,我背着书包去上学!
早上,喝下两碗菜汤。午餐,是一块糠饼子。刚出村,就忍不住要尝一尝糠饼子。走不出半里地,午餐就被“尝”光了。几个同学对对眼,大家不约而同,无一例外。我们只有逃学,只要自救。
庄稼地里,玉米棵子还小,秸秆还不能嚼食;酸枣刚刚开花,离结果尚早。山野茫茫,找不到什么东西果腹,大家只好揪些草叶子草根,在嘴里胡乱咀嚼。好多次,我们饿得实在没有心思去念书,就在山凹里找一片草坡,仰面躺了晒太阳。熬到下午,背着书包伪装刚放学的样子,拖了脚步回村。
到底有一种可吃的野花开放了。那野花不知其学名,老乡们叫它“嫣嫣花”。花的形状大小和洋槐花差不多,颜色更显红黄一些;单指花朵而言,野花未开,形状像是女性小脚,所以又叫“娘娘脚”。我们一把一把摘了来吃。吃到“娘娘脚”完全败谢,地里的小麦竟不知不觉秀穗了。我们又揉了那青绿的麦粒来吃。有时一帮学生,站在麦田边,不言不语,忙忙地揉搓,忙忙地咀嚼,不期然中就到了日影偏西。而我们六年级的语文课本上,还在写着一篇关于所谓“卫星田”的文章。大跃进,放“卫星”,小麦亩产“双十万”。小麦的密植程度,说是青蛙都蹦不进去,有几个小伙子竟然站在麦穗上边又唱又跳。这不纯粹是放屁吗?但这样的文章会编入课本,而且是重点课文呢!
我们当然不能总是逃学,断断续续也得到校点卯,应付各种考试。这样,便给我造成了一些取得食物的机会。具体说来是这样的:由于我学习好,坐在我课桌四周的同学免不了要抄作业,抄考卷。一开初,他们为了表示谢意,主动给我分食一点干粮。后来,灾荒饥馑开始,我和他们之间就渐渐建立了一种交换关系:抄我的作业或考卷,必须用粮食来换取。考卷比之普通作业,干粮还要多一些。抄五道作业题,是火柴盒大小一块糠饼子;那么,五道考题则必须有拳头大小。这样,我就总能得到一些食物。而且,在我当初的思想中,我以为那是理所当然而理直气壮的。我用自己的脑力劳动换取食物,他们用食品换取较高的分数,两厢情愿嘛!他们的考试分数和我那样接近,我还觉得有点吃亏呢!
若干年之后,我心中却生出一种愧疚来了。那样的年头,食物就是人的性命啊!每当见到当年的老同学,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他们却总是真诚地夸赞我:
“石山,学习是好!又肯帮助人!”
对于他们曾经给我分食过的大大小小的干粮,从无一字提起。这,就愈使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