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整整60年前那么遥远的往事了,却常常飘曳在自己的眼前。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默默地匍匐在低矮的芦苇丛中,从长江北岸这一片潮湿的滩地上,张望着前方滚滚的水波,滔滔不绝地向远处流去。
黄昏时分的太阳,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坠落在江水翻腾的漩涡里。这大半轮血红色的圆圈,正透过颤抖的波纹,缓缓地沉没下去。江面上浮起了一股暗紫色的雾气,蔚蓝色的天空中间,却依旧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一道道姹紫嫣红的晚霞,和一阵阵轻轻飘舞的白云,多么无忧无虑地俯瞰着我们,哪里会知晓大家万分焦急的心情,火烧火燎似的等候着,期待这黑黝黝的夜晚,赶快来罩住茫茫的大地,好搭乘藏在附近的多少艘帆船,飞快地渡过长江去。
4月下旬,钻在芦苇丛里,瞧见左边好多荷枪实弹的武装战士和右边一群赤手空拳的工作队员,都悄悄埋伏在自己的身旁。他们一定也在注视着浩浩荡荡的江水,盼望着立即响起出发的军号声。
“渡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这是我们日夜都惦念着的多么令人神往的壮举。我瞅着卧倒在自己旁边的许多战友,心里很明白,他们一定比自己更急着要冲锋过去,因为在昨天的誓师大会上,多少人的喉咙,都已经呼喊得嘶哑起来。
苍茫的长空,终于渐渐地暗淡下来,灿烂的红霞和洁净的白云,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背后碧绿的田畴和面前浑浊的江水,也都笼上了一层浓墨似的颜色。
我在幽暗的芦苇丛里,突然想起上海的市景。百姓们已经被每天都飞涨着的物价,折腾得心惊胆战,万分恐惧,急着要抛出这日日夜夜都在贬值的纸币,好去兑换永远能够保持着昂贵身价的黄金。不知道什么缘故,银行的大门忽然关闭了,于是这包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们,像掀起了一阵凶猛的浪涛,向前后两边剧烈地晃荡起来,有人在相互使劲的推搡中间,被压倒在地下,被连续地践踏着,阵阵的喊声和哭声,遮盖了街道上汽车的声响。
当这群跌跌撞撞的人们,被手握木棍的警察驱散开来之后,只剩下一个衣衫朴素的老妇,弯曲着身子,悄无声响地躺倒在那儿,她已经被活活地踩死了。我从心底里升起了一阵悲哀和愤懑的情绪,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去,瞧着百货公司灯光闪闪的玻璃橱窗里面,陈列着多少昂贵的珠宝和豪华的家具,除开财大气粗的达官贵人之外,谁又能够享用得起?他们掌控了腐败和无能的政府,却让多少平民百姓遭尽了苦难。
“现在可以渡江了罢!”我紧张地瞪大双眼,眺望着阴沉和混沌的长空,庆幸大家已经平安地度过了紧张的白昼,立即又升腾出期盼了许久的愿望,得赶紧冲过长江去,拯救和解放受苦受难的民众。
突然在漆黑的天空中,闪烁和疾驰着几点暗红色的星光。我正惊愕地想跟身旁的伙伴耳语时,这不祥和邪恶的光亮,迅速地逼近过来,随着一阵刺耳的噪音,几架朝向江面俯冲的飞机,像魔鬼似的掠过我们头顶,噼噼啪啪地扫射起枪弹来,难道是在迷茫的夜色中发现了我们?
当杂乱的枪声消失过后,这黑??的土地上,又变得分外寂静起来。我听见了自己突突的心跳声,刚想要轻轻地嘘一口气,那几架飞机又兜着圈子,回转过身子来,呼啸着冲向我们的头顶。我的心依旧在剧烈地蹦跳着,扑通扑通地像是直往喉咙里窜去,赶紧侧着身子,闭住了眼睛,等候那一串密集的子弹,从半空中扫射过来。
敌人的飞机终于消失了,黑夜又陷入了有点儿恐怖的沉默之中。度过这短短的一分钟,竟像是等待那长长的一整天。
忽然从后边传来哨子与军号的声响,多少战友们都高兴地呼喊着,www.xinwenju.com纷纷站立起来,排成了长方形的队伍,像刮起一阵风儿似的,穿过茂密的芦苇,往前边的港汊走去,跨上了早已停泊在那儿的多少艘帆船,不声不响地起锚航行,于飞溅的浪花里颠簸着前进。
浓密的雾气,弥漫在乌黑的江面上。浩瀚的天空中,有几颗闪亮的星星,正神秘地眨着眼睛,是想要指引我们渡过长江去吗?刚才来扫射过的那几架飞机,已经消失得丝毫都没有踪影了。长江南岸的江阴要塞附近,也始终是无声无息的,从未传来过枪炮的轰鸣。
昨天夜里,有个消息灵通的战友,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说,结集在扬州西边的大批主力部队,已经渡过长江,攻克了反动派的首都南京城,那些压榨平民百姓的残兵败将和贪官污吏们,大概都已经丧魂落魄地往南边逃跑了。
汹涌的波涛,拍击着帆船的左右两舷,哗啦啦地震响着,却遮掩不住背后的几个伙伴悄悄说话的声音。他们都悲哀地叹息着,刚才向芦苇丛里扫射的敌机,打死了一个很熟悉的战友。就在那天出发前的黎明时分,他还很兴奋地向我诉说,等到革命胜利之后,得上大学里去读书,好学到浑身的本领,建设民主、自由和富强的新中国。他怀着壮志凌云般的气概,要为自己的祖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可是他已经长眠在这芦苇丛里,无法实现自己美好的理想了。我禁不住伤心地淌下了滴滴的泪水。
帆船很平稳地向前行驶着。在头顶的天空中间,逐渐泛起了灰褐的颜色,可以朦朦胧胧地瞅见,长江南岸零零星星的树木和房屋。一抹绯红的朝霞,忽然装点在天边的几颗星辰底下,好像是在鼓励和祝贺我们,顺利地抵达了长江的南岸。成百艘灵巧的帆船,终于都陆续地停泊在滩地旁边。
然而那个多么熟悉的战友,却再也不能跟大家在一起,欢快地唱着革命的歌曲,英武地踏着噔噔的脚步前进了。牵挂着他在这瞬间的突然死去,猜想着还有多少并不相识的战友,也会像他那样,在激昂慷慨的征途中,并没有丝毫的预兆,就牺牲了自己多么珍贵的生命。他们有着许多欢乐的向往与崇高的理想,却从此烟消云散,永远从人世间消失了,永远都无法实现自己神圣的追求了。
多么漫长的60年之前,于深夜里乘着帆船,渡过长江去的这一段经历,也还常常出现在睡梦中间。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梦见过当时的种种情景。这样的梦,有时候逗留得十分短促,有时候却又绵延得很长很长。最长的那一个梦,是在10年前攀登芝加哥的西尔斯大厦之后,于深夜时分扑朔迷离地游弋在脑海里的。
当时,我站在这世界闻名的摩天大楼顶端,俯瞰着左右前后多少雄壮与俊秀的高楼,显得很低矮地分布在游客们的脚下,真让我惊叹着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量。可就在昨天傍晚,在这大厦附近的密执安湖边徜徉时,我瞧见了好几个乞丐正伸手乞讨。为什么有的人那样奋发有为,想替大家作出许多辉煌的业绩?有的人却寻觅不到正常的工作,只好依靠乞讨来维持生活?
我顿时想起了芦苇丛中的那些战友们,在60年前长途行军的日子里,曾经热情洋溢地议论过,怎么样能够在革命胜利之后,使得整个的人间,都变成一座无比幸福的乐园?这一群年轻的伙伴,充满了多么纯洁和绚丽的诗意。
大概是因为在整个的白天,走得太劳累,心情又太激动的缘故,才有了夜晚这个悠长的梦——
我默默地匍匐在低矮的芦苇丛中,从长江北岸这一片潮湿的滩地上,张望着前方滚滚的水波,滔滔不绝地向远处流去。我还瞧见了埋伏在这儿的多少战友,瞧见了牺牲在这儿的那个伙伴,瞧见了喊哑了嗓子的那个幼小的女童。
我们还一起走向长江之滨,惊讶地眺望着波涛澎湃的江面上,飞架着一座长长的大桥,连接着南北两岸的土地。许多高高大大的轮船,鸣响着汽笛,从巍峨的桥梁底下,来来往往地穿越过去。当年乘坐过的多少帆船,怎么都不见了呢?
在阵阵的惊讶与兴奋之中,就从动情的睡梦里醒了过来。我怀着一种很急切的心情,盼望着在什么时候,真正能够前往长江北岸的那一片滩地,去寻觅多少熟悉或陌生的风景。早就听说过了,在那里已经建起凌空挺立的大桥,我得赶快出发,立即就前往那里,徘徊在桥梁的两旁,看看田野背后多么美丽的农舍,听听人们的欢声笑语里面,蕴藏着哪些通向未来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