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子嫂在深夜哭喊生下一个小男孩。红红的炉火映照着初生的婴儿。生命甜美得像一朵花。
这些夜晚,我总是听见胡琴声是邻居家的栓子拉的。那胡琴声的曲调哀婉凄凉。我听着那曲调久久不能入睡……
奇怪的是,那声音总使我预感到山路上有一个跛子背着褡裢在赶路。他在寻找夜宿的地方——寒冷的冬夜他可能看见了远处村子里的灯火。可是他总是走不到这里。后来我入睡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半夜里突然惊醒,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里院子里一片沉寂。月光的睫毛簌簌地沉降。风在屋顶上呼呼呼地吹过去。门栓子被摇得叮叮当当地响。那个跛子呢?
窗台上的灯一直为他亮着。他为什么没来!
清晨我去挑水碰见三爷,他一个人从庙山上下来,遇见我时他没有说话。黑黑的眉毛上挂着霜遮住了深深的眼睛。我很想看看他的眼睛。可是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感觉到了这个老人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力量。
雪下面的水清澈得好像并不存在。我看见水滤下洁净的卵石。把马勺伸进水渠里却感觉到了水的重量。端起马勺一看水是黑的和马勺一个颜色。往桶里一倒却“哗”地响了一声。
山沟里奇静,流水叮咚有声。
春天无意中来到了。先是向阳的山坡上白雪在融化,露出一块一块发黑的土皮。太阳已经有了热度。不久向阳的山坡上面的土皮变干了。上面冒出一些嫩嫩的草尖儿。草尖儿白白的又带着一点淡黄色。蚂蚁在地下忙碌。土拨鼠重新打洞。一些体积大的獾走出洞穴爬在向阳的山坡上晒自己的骨头。不久,大片大片的羊耳朵、红梗子、打拉拉秧还有马刺苋子草全部探出头来显得非常羞涩的样子,仿佛觉得世界有点陌生。太阳持续升温,不久天又落了一场酥雨,仿佛谁猛得喊了一声,这些小草便呼啦一声全涌出了地皮长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红嘴斑雀站在榆树枝上起劲地叫着。然后落了下来,从一个土坎上飞到另一个土坎上。翅膀扑扇着,它飞得不高也不远,但总是在不停地飞。两只彩绸子似的花翅膀一直在扇抖着,并且欢快地鸣叫着。
生命在躁动,一个新的世界在复活,万千生命都开始上演一部新的活剧。然而春天总是伴随着饥饿。在春末夏初的日子,气候干燥,西北风天天在土塬上干号。田野上一浪一浪的黄风向前推搡着挤拥着。冬天遗留的蒿草碎纸片塑料袋毛发等被风卷起又被抛在空中旋转着。那时我躲避风像是躲避一群狼。天空灰蒙蒙的。回到家喝一些黑黑的面糊糊。门外的风还在呼啸。窗格子上的烂纸片呼啦呼啦响。炕上的母亲头发灰白杂乱,正往破衣服上缝补一些破布片。
我们村子一带开始流行百日咳和脑炎。有一天村子里的某一家传出哭喊声。母亲赶忙起身往外跑,我也从后面跟着跑出去。那么多的村人都跑向出事的那一家了。不久,从那家就有人慢慢走出来,几个人抬着一块木板,门板上面捆着一个夭折的孩子的尸体。那孩子的尸体用谷草卷着。一群人将孩子抬向后山然后烧掉。这时为了驱邪家家大门前点燃了一堆谷草。
这样的事情总是频繁地发生,我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夏夜,铺着毛毡在院子里躺下来,听见庄子下面葫芦河里的蛙鸣声此起彼伏。风苗像凉凉的冰片从土塬上一层一层地漫过去。夜晚的穹空蓝得像大病了一场的海子。我被这种纯粹的夜空感动得流泪。
秋天粮食收割完了,这时候负重的田野显得宽松而疏朗,大地有一种欢快的调子轻轻响起,像凡尔纳的感伤诗篇。万物学会了含蓄的抒情。这夜晚仿佛有一位神在高空不断地晓谕我们。起身坐在门槛上听黑黝黝的槐树的叶片在晚风里簌簌地翻动像海面上的风吹动了一片小小的风帆。黄黄的月亮从庙山顶上升起,我突然觉得我发现了什么。当我要把这告诉给人的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原来月亮是无法言说的。
有人说,天才得万物的骨髓,庸才得万物的表皮。我是庸人只得万物的表皮也就够了。
三爷临死的那一年,谢绝了一切亲人一个人独居了。在村外的庙山脚下他住着一个别人废弃的独院子。即使在白天他的院门也紧闭着。人们不知道他在房子里干什么。时间久了,他院子里的草长得半人高。那杂草在无人关照的时候长得十分繁茂。
只是黄昏时,村人常常见他上到庙山顶上,久久地站着。他拄着拐杖风把他的眉毛和胡子吹得一片纷乱。他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