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多年,那远逝的驼队的影子却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然而,至今我也想不起那几个牧羊人的模样了。在我的感觉里他们成了驼队中的一部分。
在大自然的特殊氛围中,有时候,人就成了另外一种附属品。想必,那些牧人已经成了另一类驼人。他们骑在高大的驼身上,看起来只是一些小小的晃动的黑点。样子与高大的驼比起来非常单薄。
驼队消失的那一刻,初升的太阳在霍拉尔山口闪着金华子。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里,除了几只飞翔的鹰,没别的什么。我突然想起,过去的许多东西都是从那儿消失的。
现在想来,那支驼队一定和村子里的人交换过什么东西,可是,我已经记不清了。事实上,自从那支驼队消失以后,我的心就一直没有平静过。是一直惦念着那十三只驼么?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似乎把什么东西都忘了。然而,我心却一直悬着,仿佛总在被一种说不出的东西牵扯着……
那年,我十三岁,心里装着许多事,却都是懵懂的,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却长久地记着那支驼队。印象中它们庞大的身影一直贴着山脊在摇晃,后来就剩下一些虚幻的影子……
后来,我开始留意天空,留意大地上跑动的风。我开始莫名其妙地等待……我虽然知道这种等待多半是无望的。但我依然变得十分固执。我想象着,有一天,驼队能突然在我的眼中出现……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后来,这种由对驼队的等待就变得十分宽乏了。
不久村子里来了一个杂戏班子。热热闹闹地演了三天。最后一天,有一个小丫头在空中走钢丝,摔死了。吓呆了一大片人。杂戏班子离去的时候,走的还是那支驼队走过的路。只是它们离去的时候不像来时吹吹打打,而是默默的……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了一种格外的沉重和忧伤。
是驼队也好,是杂戏班子也好,它们在村子里热闹上一阵子就消失了,把比先前更浓的落寞和空茫留给了我们。
有一天,父亲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久。他说这个娃娃怎么变得傻乎乎的。眼睛里空得能剩下两只船……
其实,我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吸引我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风一缕一缕地吹过来,声音却在远处响起来……风缭乱了我头发,我觉得我像个羽毛纷乱的鸵鸟。别看村子敦敦实实的,其实,土墙上,屋顶上,以及树干上都开着许多的风眼,风一吹它们就呜呜地响起来……天风随意吹拂,所有的东西都动起来……村子寂静的时候像在做梦。除非有一大群鸟来把它唤醒,否则村子的梦会一直做下去。在平静的午后,从大地的深处会传出天牛的叫声。可是有谁知道这正是一场暴雨的先兆。
不久,果然下了一场暴雨,地上发了一场洪水。吹走了好多的牛羊马匹,还有树木、庄稼和人。
山洪在沟涧里响了好久。声音轰隆轰隆的。后来厚厚的黄泥淤了白石滩。接着,来了一次霜冻,天一下子凉透了,大地变得紧绷绷的。
妹妹得了猩红热,睡在炕上喘气,两个脸蛋烧得红扑扑的,小胸部一起一伏地扇着……母亲完全慌了手脚,围着妹妹瞎忙乎。都快十天了,妹妹还不见好转。
默默的父亲从自留地里背回了一大捆一大捆的烟叶。烟叶拖在地面上刷拉刷拉地响。整个院子里弥漫着烟叶的苦味道。父亲沉重的样子有些吓人,他脸上的忧伤像树皮一样可以揭下来。
我蜷缩在屋顶上,我仿佛在逃避什么。我的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惧。那让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谁会想到妹妹会在一个早上离开了我们。她一闭上眼睛就安静了。我忽然觉得妹妹有些陌生。在前一个晚上,我一直攥着她的小手,那么烫,到了半夜,那小手就一点一点变凉了。
母亲哭出了声。母亲的哭声由开始的忧伤到最后完全变成了某种倾诉。好像她要把自己的伤心哭给天空听。
天一片一片地放亮了。我一直走出门好远,才让眼泪流下来。我看见有几个人,背着谷草抬着木板,走进了我家的院子。我不愿看到妹妹的身子被卷进冰冷的谷草中。我躲得远远的,我抱住村后的一棵老槐伤心地哭着……
可是这一天,天空明净极了,风软软的,像抖动着的银飘带。我觉得天空从来没有这样高过,这样蓝过,像含着救赎的意味。远处的天都山只是一片朦胧的蠕动的蓝影……村子四周以及道路两边的树枝都变得光秃秃的。叶子在一个晚上全脱尽了,落下的叶子在风里干干地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