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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坟

时间:2023-11-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陈启文  阅读:

  湘江在衡山脚下的一个拐弯,很容易让你迷失方向,拐向另外一条河流——湘江的一条很少有人知道的支流,洣水河。

  这个弯我就拐错了,过了攸县的七郎庙,我才发现,错了。

  我也将错就错了,继续朝着一个错误的方向,一直不停地走。

  河水很清,湘江的支流几乎都十分清澈,清澈得可以看见河床,看见河床上隐藏着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她会把流经她的每一样事物都清洗一遍,哪怕一块石头,也让你呈现出闪光的特质,圆润,精致,斑斓。这样的河流,如果有一天她突然变得浑浊了,那肯定是人类搅浑的。那时,你在这河中,就再也看不见自己了,哪怕是你的倒影。

  一路逆水而行,有时间倒流的感觉,倒流五千年。从攸县、茶陵,一直到炎陵,让数千年的岁月哗哗地呈现。我正走向洣水的源头。我早已知道,在那里最终呈现出来的将是一座坟,天子坟。这坟里长眠着太阳之神——炎帝神农氏。南方的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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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复写一个神话。

  历史,那时候还没有。

  然而,还是有许多人,我们的前辈们,总在过于漫长的黑夜里辗转反侧,他们一直在努力地把一个神话改写成历史,或把神话写得跟历史一样。于是,我们知道了,炎帝神农氏“生于厉乡,长于姜水,因以为姓,火德王,故曰炎帝”;于是,我们还知道了,炎帝与黄帝本是同胞兄弟,“昔少典娶于有峤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生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

  而且,我们必须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姜水是北方之河。从姜水到洣水,有太迢远的距离,有万水千山的重重阻隔,到底是怎样的力量,可以把一个北方部落一路驱赶到了南方的蛮荒之地?在历史漫长的空白带,我们仍然只能通过神话或像历史一样的神话来猜测,在一场兄弟相残的战争中,炎帝神农氏被轩辕黄帝更加强盛的部落彻底击败,他率领着一个北方部落的幸存者,穿越中原腹地,跨长江,过洞庭,然后顺着湘江一路向南方奔逃,从洞庭湖之野直达九疑苍梧。他们早已摆脱了北方那些战胜者的步步紧逼,把危险已经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而那种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下的危险感,仍在催促他们没命地奔逃。或许,就是在我拐错了弯的那个地方,他们也慌不择路地拐错一个弯,当他们穿过洪荒中的一片丛林,同时也穿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一条逃奔和死亡之路,顷刻间变得豁然,辽阔。而当他——炎帝神农氏仰望黎明的天空时,他内心里已充满了喜悦和平静。

  就是在这里,历史变得更加难以置信。

  我是说,它变得更加具有了神话色彩,除了神话你已经无法叙述。

  好地方啊——太阳啊——土地啊——当他意识到自己错了时,他可能已经惊喜地发现他以错误的方式走进了一片神赐的土地,他用双手抠出荒草下的泥土,他原本就是一个农人,原本就是最懂得土地的,他使劲地揉搓着手中的闪烁着奇异光泽的黝黑土地,尽情地感受着一个农人对土地的灵感和激情,这里是一片种什么就能长出什么的土地,是一个可以让神话诞生的土地,他喊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心愿,上苍啊,给我种子!呼唤中一只火红色的神鸟缓慢地飞过天空,嘴里衔了一株九穗的稻穗,穗上的谷粒一粒粒坠落在地上,炎帝便把它们拾起来,种在田间。上苍啊,给我灌溉!呼唤中自然涌现了九眼泉井,井中的水脉彼此相连,你从一眼井中汲水,其他八眼井的水都会一起波动。上苍啊,赐我阳光!呼唤中,太阳立刻便发出光和热来,让五谷孕育生长,www.xinwenju.com让天地间渐渐弥漫着成熟的味道……

  透过《逸周书》中这个“天雨粟”的神话,我猜想他的到来应该是秋天,在他眼前,阳光变得舒畅起来,这江南美丽如火的秋林,最顶上的树叶一定有灿烂的阳光在跳动,还有一阵阵吹过的秋风,而万籁俱寂的辽阔山野中,一切的果实都已熟透了,它们被旷野之风刮起,又纷纷洒落下来,天雨粟啊!天上降下粟米啊!而对于一个农人,这既是果实更是种子。这其实不是神话,而是一个农人的故事,他那深情而不知疲倦的呼唤,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旷野的张力和岁月之轮周而复始的转动。据一些远古史籍记载,还在北方的姜水之滨时,“神农作种五谷于淇山之阳,九州之人乃知谷食”,而就在这里,南方,南蛮之地,却又是一片什么也不缺的丰饶土地上,他“始作耒耜,教民耕种;遍尝百草,发明医药;日中为市,首倡交易;治麻为布,制作衣裳;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作陶为器,冶制斤斧;削桐为琴,练丝为弦;建屋造房,台榭而居……”,从此,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有关,一个耒阳,一条耒水,就源于他“始作耒耜”;而湘南嘉禾县得名无疑与炎帝教耕种优质的稻禾有关——“神农拾之以教耕作,于其地为禾仓,后以置县,徇其实曰嘉禾县”。难以磨灭的,还有炎帝神农氏的雨师赤松子留下的许多痕迹,如浏阳河畔的赤松山,洞庭湖边的华容赤松子亭……

  这都不是文字写下的历史,但比文字更加深刻在一个民族的记忆里。

  眼前徐徐展开的是一个民族另外半幅辽阔版图,而对那些处在绝望与悲苦中的人类,最苦的时候,或许也是生命力最强盛的时候。作为南方的天帝,炎帝神农氏和那个住在宫殿里的轩辕黄帝具有强烈的反差,他不是一个王宫里养尊处优的威严王者,而是一位牛头人身的农耕之神,当他耕耘时,他就变成了一条牛,从嘴里喷吐出大口大口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里奔涌出淋漓的汗水,他以耕耘统驭百姓,又以耕耘拓荒于旷野。你看见他深深埋向土地的头颅、绷紧了的脊梁,一个民族人文始祖的形象赫然在你眼前了,从此,这个逃到南方的战败者和那个北方的战胜者,共同支撑起整个中华文明。

  人类似乎还要让他来承载更多的东西,他不但是五谷之神,农耕之神,还是医药之神。他用一条牛鞭来鞭打山中的各种草药,一经鞭打,那些草药有毒无毒、是甘是苦、或寒或热,那药性便一下显露了出来。他是神,他的身体是透明的,从外面就能看见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如果他不幸尝到了有毒的草药,一看就知道中毒在哪一部分,并能及时找到解药;另一方面,他又是人,他备尝人间艰辛,遍尝百草,曾经一天就中七十毒,最后,他尝到一种可怕的断肠草,肠子断了,无药可救,他和一个普通人一样,死于中毒。据晋皇甫谧《帝王世纪》载:炎帝神农氏“在位一百二十年而崩,葬长沙茶乡之尾,是曰茶陵。”那时的茶陵还是没有明确边界的旷野,囊括了现在的炎陵,而茶陵也好,炎陵也好,那陵,无疑都是指的一座天子坟。而炎帝神农氏之死,也是人类赋予一个人文始祖的死亡方式,为了疗救民间疾苦,这个人死了,他为天下而断肠,成为天下断肠人。这是一个寓言,一个伟大的象征,一个民族至此以神话的方式完成了对一个杰出农人的塑造,同时也完成了他们对自己心中领袖的一次完美塑造。

  我想,这就是炎帝神农氏永恒的经典意义。

  我逆着湘江的一条支流走到了这里,今天的炎陵县鹿原陂,这块最终埋葬炎帝神农氏的土地,也是他当年年复一年地耕种过的土地。

  在走近那座天子坟之前,先要穿过一座大庙,炎帝庙,一座纵深为五进的恢弘建筑,第一进为午门,第二进为行礼亭,第三进为主殿,第四进为墓碑亭,第五进为墓冢。在大殿外,还有一些陪衬的风景,风雅的点缀:咏丰台、天使馆、鹿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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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进入这座宫殿,说实话,我感觉到的不是那刻意营造出来的恢弘,这样的建筑很容易流于空洞。我心中甚至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受骗。我嗅不到一丝古老的气味,也嗅不到一丝与一个农人有关的气味,它已经脱离了民间的气味,以巍峨的方式,矗立为某种国家信仰。我心中的炎帝庙不应该是这样,它应该处于一种混混沌沌不见首尾的时空中,接地气,通天意,有浓重的泥土味,五谷杂粮味,有一个农人拥有的那种简单与粗陋。而这种宫殿式的气宇轩昂,让我,一个来寻根的农人的儿子走得有些孤独而不着边际。

  听说,很早就有这座庙了。人类总是热衷于在神话上构筑想象的历史,但炎帝陵最早于何时建庙,却又一直众说纷纭。比较确凿的记载是,至少在宋太祖的时代,它已经存在。但好像没过多久,当地官员感到炎帝陵地僻路险,舟车不便,为了官方祭祀的方便,便奏请朝廷将炎帝庙迁至茶陵县城南五里处。此后,朝廷官府祭祀炎帝神农氏的大典,均在茶陵炎帝祠举行,而鹿原陂炎帝庙日渐荒废,几近于湮没。然而,它并未迁出人们的记忆,到了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当时的衡州守臣鉴于有炎帝陵而无炎帝庙,于是又奏请朝廷在陵前重建炎帝庙。这种人为的兴与废,折腾来折腾去,也是中国政制历来的通病,永远是一个人说了算,折腾的还是老百姓,在石头上刻上名字的却是某个并不出色的官员。

  从那以后,这庙就没有再迁徙过,只在岁月沧桑中屡废屡兴,直到雍正十一年(1733),一个叫张浚的知县奉文动用国帑,按清王朝公布颁行的古帝王陵殿统一格式重建炎帝庙,这次修建奠定了炎帝陵殿的基本形制,形成了前三门——行礼亭——正殿——陵寝的四进格局,整座陵殿仿皇宫建筑,庄严肃穆,其余附属建筑皆依山傍水,错落有致,与主殿相辉相映,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可惜,在200多年后,1954年除夕之夜的一场大火,将炎帝陵正殿和行礼亭烧成了废墟,又经十年浩劫,那残存的几处老建筑如风卷残云,荡涤过后一片空茫,留下的,仍然是一座坟,天子坟。

  我有数。我现在正在穿越的这座炎帝庙,于1988年竣工,实际上已没有任何古迹,闻起来都是新的。只有在冥想中慢慢回味时,你才会产生一种与历史有关的古怪感觉。不是古老,是古怪。没有岁月挡住去路,我的行走过于单调,毫无余地。偌大的庙宇,很快就穿过了。到了!我猛地站住,先深深地吸一口气,不朽的一座墓,然后,猛地张开眼,那坟,很大,与山林浑然合为一体,你立刻感觉到,在这个格外寂静的正午,有一种力量,蛰伏于大地深处,像山一样沉重。

  听当地农人说,它原本就是一座山,一座不断地长高的山。

  许多事,听起来十分神奇,追究起来,却是那么质朴,厚重的质朴,数千年来,一代一代的农人,都在为他们自己的神、为这座大墓培土,它,于是,越长越高。而他们也通过对炎帝神农氏的怀念,演绎出了许多只属于农人的节日和风俗,“衡湘之间,其民至今犹念柱(炎帝柱),凡一境数里,共奉一柱,以春祈秋报焉,谓树者柱也。双所在有神农祠。”很幸运,我赶上了这里的一次祭祀,一个不被日历记载的节日。很多的农人,从各个山寨里赶来,而他们用来祭祀炎帝神农氏的,是刚打下来的新鲜稻谷,还沾着露水和泥土的瓜果菜蔬,还有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栗子、梨子、橘子、柚子……在这扑鼻的鲜活的味道里,你恍若觉得,那个只存在于亘古神话中的农人,仍然活着,仍然是我们的生活。

  眼前有无数蓝色碎光闪烁,那是水,潇湘之水。尽管我是从湘水的中游过来,但我知道,此地其实是潇湘的源头,她纷纭复杂的水系让我在这里不停地转圈,而洣水也以环流的方式,静静地围绕着这片土地、浇灌着这片土地。有一种气味正在奔涌壮大,这气味来自一片蓬勃而苍翠的绿色。那些大树,那些参天古树,长得把天空都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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