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长大了,开始体验到迷惘。有很多消失都是关于人的。对于人事我是如此麻木。我到十里外的麻春小学去读书,我开始接触到文化。最简单的带有政治气息的文化。我是去开始认识一种文化的世界了。我被严厉的老师限制在课堂限制在校园中。然而我是如此强烈地迷恋着自然——我听着教室外的鸟鸣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脆。白云飘过校园上空的山顶。山脚下的农人扬着鞭吆喝着黄牛在田间耕作。我不知道我是在一点一点地接近生活,抑或是远离生活?渐渐地我长大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生活和我的想象总是不能融合。
生活在一天天地粉碎了我的梦想。大自然正在我的眼中褪色。是不是长大就意味着远离和失去了最美好的东西?
我总是越来越留恋山野里的晨光,河面上的晚霞,冬天的白雪和深秋的细雨。我仰望高空的彩虹,因为《圣经》里说,彩虹是上帝晓谕众生的象征。我总是见不到上帝,然而上帝说他确实为我们显示了背影。
在塬上,我观看一只红红的野狐在奔跑中燃烧起来。一群狗助着人威追上去。美丽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却显得惊心动魄……我的心揪紧了,在红狐和狗群渐渐消失的地方,扬起的尘土弥漫着。在我听见红狐号叫的地方——天空塌陷了一角。大地一时变得破烂不堪。
黄昏时,归圈的牛羊在村庄掀起一片喧哗。小羊羔从大人手中挣脱,咩咩地叫着在羊群中准确地找到羊妈妈,然后一头扎进母亲的肚脐下,尾巴欢快地摇摆着,身子一顶一顶地咂着奶。看一下那母羊的样子就会发现,羊的母性和人是一样的。
红彤彤的夕阳落山了,太阳不是葬在自己的废墟上而是葬在自己的宫殿里了。那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整个世界为太阳预备了富华的葬礼!
宁静的山村弥漫着焚烧过的蒿草、刺蓬和芨芨草的苦香。一切生灵都走向自己的居所了。人的世界让位给神了。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就在古老的梦想中重新复活了。这一刻我想,即使过去一千年甚至更多,都有人记起这个小山村因为山村的一切都融入大地的记忆。
煤油灯点亮了,黑房子里人的影子在土墙上晃着。铁锅里的土豆煮憝了在噗噗地冒着热气。回家的农人大声咳嗽着,然后坐在煤油灯下。粗大的手里捧着全身裂纹的土豆放在嘴边吸溜吸溜的。不要鄙夷这粗俗的食物,一切都是上帝的馈赠,谦卑的农人最懂得这些。所以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始终微笑的上帝。
夜晚,村庄里要进行一些神事活动,邻居家的白大娘已沐浴完备。她在准备香和祭物。神是被供奉在墙壁的神龛里的,它还没有被请起。
村庄里的人都信神,哪怕是最凶悍最蛮勇的人都敬畏神,因为神是一种最高的存在。
这村庄里有一个例外,董三爷不信神。也从不去庙里拜神。他是地主出身。解放前曾做过区专员。他脸膛红红的,粗重的眉毛很长,几乎把整个眼睛都遮住了。他从不正眼瞧人,眼睛深得像茅草遮下的一眼枯井。我一直躲着他,每天他都起得很早给生产队拾粪扫村子,但从不说话。
冬天降下一场大雪,把一切都掩藏了。大地一下子陷入寂静的深渊。房屋、土地、山丘、原野全变白了。仔细看去白雪覆盖下的一切都显得清淡肃穆。那些原本朴素的东西一下子就带着神的光辉。一切都静止了。这寂静就像是一座深宫的大门突然向你关闭。世界回到了人的反面回到了灵魂的深处。它不会是一堆聚集的沙。而是一朵正在做梦的花。
白雪下面的世界停止了呼吸。冬阳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轻薄得像一盏灯笼把淡淡的光晕悄悄地抹在雪地上,寂静的雪地里,先是竖起两只耳朵,像两条平行伸起的小小桅杆,试探性的显得很警觉的样子。结果除了大地微微的声息,什么也听不到。然后它大胆地往出一跃,就从洞穴里跳出来,站在一条土坎上。原来是一条灰兔。眼圈是桃红的。它在雪地里一起一落地奔跑。洁白的原野随着悄悄起伏。太阳光红艳艳的洒在雪地上。这是一只单纯的兔子。但对人类充满着戒心。
大雪覆盖的冬天,一群小孩在一起总是玩一种“过家家”的游戏。大人忙于婚丧嫁娶。老人抱着小泥炉煮着酽酽的茶水。他们静静地沉浸在岁月中一般不在怀旧。怀旧是伤感的。
屋外木杆上挂的狐皮正在风干。庙山上的一只铜钟有时自己响起来。外出多年的人回家了带来了远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