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人都有母亲,幸福的母亲都很相似,不幸的母亲却各有各的不幸。我母亲的人生轨迹:出生几个月就被别人家抱去当了“望郎媳”;9岁那年,亲眼目睹了日寇对手无寸铁的乡亲们的血腥屠杀,那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母亲无论何时只要提起此事都情绪激动悲愤不已;及至中年,遍尝了生活的各种艰辛与磨难,进入了老年,生活的甜蜜才露尖尖角,却撒手西去。儿女们每每回忆起往事,能不伤心疾首,泪溅衣襟?
1930年五月初五端午节的这天下午2时,我母亲出生于南昌县的一个农户家庭。那个时候的南昌农村与全国其他乡村一样有抱童养媳的习俗,就是已经养有儿子的家庭,以很少量的物质或金钱的补偿将别人家的女婴领过来抚养,直到长大成人,然后与自家的儿子成婚。这种习俗显然是不符合现代人的择偶理念的,但在经济落后交通闭塞的那个时代里,为了繁衍生息传宗接代,这也不失为一种无奈的办法。女婴家庭减少了一个吃饭的负担,男孩家庭也为日后成婚节省了一笔彩礼,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蔓延着这种风俗。
当时,还流行一种与童养媳类似的习俗,叫做“望郎媳”。就是某家在尚未育儿的情况下先抱养一个女婴,等待她的“丈夫”出生,待男孩长大成人,就与之成亲。因此望郎媳的丈夫都比妻子的年龄小。
我母亲姓李,出生后就被一姓周的邻村农户抱去做了望郎媳。童养媳与望郎媳一样,都是吃苦受难的角色,被当作廉价的劳动力使唤,关于这方面的资料在其他书籍影视中都见过不少,也就不予赘述。但抱养我母亲的这个家庭待我母亲却还不错,与待自己的闺女差不多,再加上我母亲自小心灵手巧做事利索,也少挨了许多打骂。这个家庭还有个特点,喜欢讲故事,开口必谚语,尤其是有个叔婶没上过学堂却识字不少,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的大小事能脱口而出。这里补充一下,日本鬼子烧杀我周村前,这个村子已成了附近一带的中心村落,有麻石铺就的路,还有店铺常年经营,据传说,光是肉铺就有五六家。每逢赶集日,十里八乡的百姓带着农副产品汇集这里买卖交换。集市中心还有一个演傀儡木偶戏的小剧院,这个叔婶经常光顾这里,从而获取了不少的知识。她与我母亲年龄相差不大,关系亲密,她常将听来看到的怪事趣闻,讲给我母亲听,这些特点对我母亲潜移默化了。比如,听见人说脚上的鞋小了,脚穿得难受,她会马上说“家宽不如靴宽,靴宽不如心宽”;比如扫地,如果只扫了中间,她说什么“扫地不扫沿(xian),过后又还原”;还有“热不死个脚,冷不死个头”——提醒我们暖脚很重要。我母亲会唱许多摇篮曲,会讲许多气候、种田方面的顺口溜,我将母亲的这些随口溜出来的话回忆记录下来,竟有几页纸。我曾将其中一部分,整理取名为《母亲的顺口溜》,被《老友》杂志采用了,我拿着90元稿费给母亲,我说这是你的作品呢,她为此笑得很开心。
我母亲的“望郎媳”当了多少年,我不知道,但一直没有望到“丈夫”出生,这个家庭只生了两个女儿,并再无生养。后来,我母亲被当作女儿许配给了大她7岁的我父亲。这年我母亲19岁,这些都已经是发生在鄱阳的事情了。
(二)
1939年4月28日,这是个不堪回首没齿难忘的日子。侵华日军以我们老家荷湖周村的村民杀死了日本一小队长为由,从瑶湖登岸,四边合围了该村,然后放火烧毁房屋750多间,大火焚烧了五六天都不得熄灭,鬼子们将手无寸铁的村民集合在一个操场上,架起机枪疯狂扫杀,有700多人当场死亡,7户成绝户,曾经流传甚广的“荷湖三周当一县,厚溪张家也不善”的村落被夷为平地。历史文物“蜚英宝塔”高耸于村头,塔身有日寇枪炮的弹孔,目击见证了日寇的暴行。我母亲时年9岁,从死人堆中爬出,满身血迹,乘着夜色,跟着族人分路逃难,有逃至湖北武汉,有逃至余干、鄱阳的,我母亲说,日军的飞机时而掠过头顶,沿路遇见许多穿军衣的中国军人,他们很和气,叫我们赶快走,这里快要打仗了。沿途经过的村落都有米饭吃,叫“难民米”,是糙米,不要钱,能吃个半饱,后往黄金埠到古县渡再到田坂街,最后定居鄱阳县城。
(三)
1949年5月1日,解放军二野4兵团解放鄱阳县全境,故很多地方都以“五一”命名:五一广场、五一礼堂、五一路等等。鄱阳县城最为繁华的街道被命名为解放街。这条街与其他城市的街道一样,顺水而成,这是自古以来为方便船舶装卸货物、船员生活的需要慢慢地形成的街市。那被叫做“瓷器巷”的长弄就是堆放着中转的瓷器而命名;“柴家巷”是专为船舶提供柴火的去处;至于“胭脂桥”,那是歌、妓女们在此洗化妆用品而得名。上至张王庙,下至管驿前,约有四五千米长,也称得十里长街,习惯称“直街”,五一路称“横街”。直街沿街店铺卖什么的都有,从都昌县境内大吉山运来的一块块青石铺就的路面,天长日久,竟被东来西往的独轮车辗压出了一条条深深的凹槽,往东西两头不断地延伸。它仿佛告诉人们,这里有悠久的历史,有过辉煌与繁荣,并深深地镌刻着人们生活的不易与艰辛。
从东门口至流水沟,若以解放街为中轴线,两侧百米内住着许多南昌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被日本侵略者毁掉家园流浪过来的,张姓李姓闵姓,周姓者为最多。为了活下去,他们做起了小本生意。我父亲先是下乡卖布,后来布匹纳入计划管理,买布实行布票制,每人年发布票一丈几尺,卖布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就改换荒货。换荒货不需要很多本钱,只要购得一块米糖,放在担子的一头,再带些农户需要的日用品,如“瓷器”等,步行数十里地,到了乡下某个村子里,用一把小铁锤敲击手中的一铁块,发出“叮叮壳”的声响,农户人家耐不住小孩的纠缠,就会拿出家里的一些破铜烂铁换取一小块米糖。收来的货交给废品收购站,然后分类打包发往外地。从事这种职业可以说是本小利微,劳累辛苦。一年到头如果身体能对付尚能勉强度日,如因天气而几天不能出门,那就要借债维持生计了。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鄱阳水运比较发达,船舶运输非常繁忙,鄱阳港是全省六大港口之一,有装不完卸不尽之美名。港口除需要大批搬运装卸专业工人之外,每天还需要一定数量的辅助工,比如帮推板车的,分拣货物的等等,出工一天,当天结算,1.25元一天,我母亲做事舍得花力气,评价甚好,因此能获得较多出工的机会。这对于弥补家庭的经济缺口起到了重要作用。过年过节发的那些物资供应票,都能将它们买回来,每个孩子还可做件新衣服过年。也有比较困难的年景,我母亲竟会去卖血,寒冬来了,为孩子们添置棉衣棉裤,不至于让他们冻着。我记得较为清楚的是,我母亲会与几个邻居一道在去医院之前喝一大碗盐水,再到医院去抽血据说这样不会太难为身体。现在,我们许多人晨起都要喝杯开水,就是为了降低血液粘稠度,这个道理其实人们很早就知道了。
(四)
1958年,大跃进年代,鄱阳与其他县份一样,大搞工业化,“五小”工业遍地开花。在离原鄱阳二中的东边围墙数百米的山丘上,建起了一座水泥厂。我父亲被调进了该厂当工人。说起来是当工人,但工资很低,并不比“换荒货”强。工厂三班倒,如果是上夜班,待白天一下班就拿着把小铁铲与几个工友相约去挖藕。在姚公渡乘船过河,然后沿着圩堤往南走,走得远些,挖藕的人就会少些,收获或许多点。在大片干涸了的湖田里星星点点的挖藕人,都是来寻生活的,除了自家食用还可悄悄地卖出一部分。我父亲体弱力气小,挖的藕大都是自己食用,有时煮上一锅当饭吃,以弥补粮食的不足。
那个年代是不允许做买卖生意的,那叫“投机倒把”。家庭的生活困难,总得要想点办法。轮船码头离我家不远,早上5点多我母亲将煮好的茶叶蛋装好到码头上出卖,5毛钱一个,一个能赚毛把钱;冬季,鄱阳湖水浅,从南昌来的客船都行走得不快,如一开快车,船就会坐下去导致搁浅,这就叫欲速则不达。每天一般要到夜晚八九点才到终点站。北风呼啸,霜寒地冻,茶蛋热乎乎的,有时能卖出几个、十多个的,累计一天也能赚个一二元。那时的黑市米1元5角一斤,正好可买一到两斤大米,以聊补无米之炊吧。待下船的旅客散尽,我母亲回到家,人也冻得像冰棍似的。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她还是乐此不疲,坚持不懈。只是后来市场管控越来越紧,这个营生也就做不成了。
(五)
父母共养育了我们兄妹5人,他们对自己省吃俭用,对儿女倾注无私的爱,对家庭花尽了自己的精力与心血。在我父亲还是收废品的那个岁月里,他早出晚归,两头见黑。母亲每天赶早起来为父亲做饭,煎一个蛋当菜。如果稍许放多一点点油,母亲还会受到埋怨,说她不会过日子。
为贴补家用,减少开支,我母亲有零工就做零工,没有零工做就在家缝缝补补,她的针线活做得好,邻居有什么难做的活儿喜欢问她。比如衣服的肩膀、膝盖等处破了不知怎么打补丁, 一经我母亲指点,问题就解决了。我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她还会将换集到的各种布片,以深色浅色或白色分成类别,另用大米磨成碎粉放在锅里熬成浆糊状,把那布片用米糊裱起来晒干,就成了一张张正方形的衬壳,那时的家庭大都是自己做鞋穿,对衬壳的需求量很大。我母亲裱的衬壳不论是颜色搭配还是平整度都很好,比市场上稍许还便宜些,往往供不应求。
我母亲还带着我到对河去摘过菱角,除了自己吃,还可卖。她也常常约伴,带着两根绳一根扁担到河对岸去收割荷叶杆子,半天的时间就能挑着满满一担回家。以此物当燃料,很好烧,火力猛,炒菜最带劲,就是不经烧。做饭炒菜的时候需要专门一人司炉,但却省下了买柴火的钱。
我母亲在居委会是个积极分子,不管什么义务劳动她都抢先,从不偷奸耍滑。鄱阳镇那些年都是全国卫生城镇,居委会对公共卫生抓得特紧。沿河路原先是砂石路,每天都要组织居民清扫。早上,居民组长拉起嗓子一喊:扫地啰!家家都会有一个人扛着扫把出来,我母亲总是第一个来到马路上,有时家里抽不开身,就叫我顶替。鄱阳建电厂的那年,要挖一个长数百米,又宽又深的大水渠,全由各居委会组织义工开挖,我母亲连续几个月奋战在工地上,直到工程完工。
(六)
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这是不用挑选的好日子。我们要搬新家了。乔迁新居,对于我们家来说那可是一件大喜事。我们家在解放街德化桥一带住了二十多年,搬了四五处地方,都是租的私宅。那房屋破旧,如晚上下雨还要搬走炉子,否则淋湿了,第二天就无法做饭。全家五六口,就挤在一间房,摆了大小两张床,里面打个转身都难。厅堂摆张饭桌,吃饭、写作业都在上面。大热天的,室内呆不住,晚上睡觉都是在户外。小时候,每当太阳一落山,我们就泼水把发烫的青石板路面浇水降温,然后摆出竹床、竹片,我们也和其他人家一样,将门板一块一块地卸下来,用两条板凳搁起来,上面铺张草席,就成了很不错的凉床。解放街东西走向两侧的房屋全是由高约丈许宽约尺余的木板做门,卸下来很方便。那时,不知是蚊子不咬人还是蚊子忙不过来,在我的印象中,没有感觉到现在这么多的蚊子。当夜深的时候,气温渐渐地下降,空气中会凝结很重的露水,我父母还会不顾自身的疲惫,为我们兄妹穿上长衣长裤,盖上被单。每天早上醒来,看着自己与弟妹们的穿着,心中总会升腾起满满的幸福感。
乔迁这一天,我的堂叔也推个板车过来帮忙,有个老邻居,我们称她为做戏婆婆(她丈夫双港人,县赣剧团演员),还拿着挂大鞭炮在新房子门前放了起来。新居是桐子园新宿舍,新宿舍共建有四排,后面的四排是50年代建的老宿舍。家里的东西不多,来回几趟就搬空了。
新房子尽管有点简陋,没有楼板,地面也不平整,但里外上下全是新的,我们把地慢慢地整平了,过了些年还托人买来了木头锯成板,铺起了楼板。
如果没有我母亲的努力或者说努力不够,这个房子我家是分配不到的。我母亲在居委会做义务劳动多,居委会领导很同情我们家的实际困难,有意帮助我们。居委会主任告诉我母亲说:房管所要在桐子园建几排宿舍,以解决住房特别困难的居民。居委会主任为我家特意打了报告,我母亲就拿着这个盖了红印章的报告找到了房管所。以后,只要一有空,她隔三差五地去找房管所领导。当时的领导还真是为百姓办实事的,他们也被我母亲的精神感动了,拍着胸脯说,你,李招风,以后不要再来了,居委会既然同意,我们所里经过研究,房子一定会给你解决的。桐子园新宿舍建成后,还任由我母亲挑选了一套。我母亲和谁也不商量,一下就看中了这一户:既单门独户宽敞,又靠路边交通便利。
自1966年二月初二到2014年农历五月中旬,我们家在这里居住了48年,在这里我们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们五兄妹在这里分别长大成人。我们在这里留下了许多艰苦奋斗,努力创业的故事,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七)
2014年的端午节刚过没几天,桐子园的宿舍群,作为棚户区改造的首批对象被全部拆除。我母亲移居在了我大妹妹的家里。一次,她在菜市场买菜,一只脚踩住了塑料袋,另一只脚被塑料袋套住绊倒,致使左大腿髋关节粉碎性骨折。被救护车紧急送进医院后,我们从南昌请来了医生做手术,用了进口钢板进行固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竟可以出院了,这对于一个87岁高龄的老人已经是奇迹了。2020年正月初三,我母亲吃罢午饭,将饭碗送至才几步之遥的地方,右大腿忽然吃不住劲,缓缓地跌倒下去,竟造成了右大腿髋关节骨折。据治疗的医生讲,骨折一般应选择手术治疗,这样恢复得会更快些。为了做手术,身体的各项指标如血压血糖心率等都必须符合做手术的条件时,全省因为新冠疫情的爆发,城市乡村都实行了交通管制道路封锁,医疗器材送不出运不进。在无法进行手术的情况下,县中医院的王正茂与曹荣福两位医生采取了手术牵引治疗方案,就是在膝关节处钻个窟窿,栓根钢筋,两端系上绳子,用两个大铁秤铊往下拉,使骨头复位。为了防止感染,要一天数次地量血糖,用酒精消毒。因疫情影响,城区内各道路各小区进行封闭管理,正月初十,医院动员劝说我们将母亲送回到家里护理。大妹与小妹二人,每天都要为母亲端水喂饭,翻转身体。由于肠胃消化功能的下降,大小便失禁,这更增添了护理的难度:一天数次擦洗身体,换衣换被。在大妹的精心照料二妹的协同下,母亲竟又挺住了,身体得到了恢复,几个月后竟又可以下地扶着走路了。过了中秋国庆双节,有时还可以脱拐行走了。
毕竟岁月不饶人,严重的骨质疏松使她经受不住一点点碰撞了。2021年1月24日这天,她刚从马桶上起来,身体倚靠在床边却支撑不住,整个身子往下一沉,跌落在地,竟又是骨折。在医院抢救的日子里,人一直昏迷着,医生给上了呼吸机,她始终一句话也没说,眼睛无神地盯着一处,我们喊叫着母亲,没有一点回应,护士给换床单被子,我们翻动擦拭身子也无知觉反应,大妹妹送来给母亲吃的一碗稀饭,连看都没看一眼。1月26日上午九时,心电图显示,老人家已无生命迹象。
我母亲是个艰苦勤奋自强不息吃苦耐劳的人。她爱家庭爱子女,爱每一个孙辈,就是不爱自己,她的一生太平凡了,但在我们心里矗立起的是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