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知道,父亲的胃不好。
听母亲说爷爷被害后,十岁的父亲被奶奶狠心送到江南的山里,给一大户人家砍柴放牛,为家里挣一些口粮。他自己则饱一顿饥一餐,放牛的途中,有私熟学堂,他常扒着窗户看先生讲课,到了山坡上便用树枝随手划拉,竟认识了不少字。解放后,因为有这些偷学来的文化,十六岁的他便参加工作,十八岁入党,风里来雨里去,由于年轻气盛,胃疼时也没去卫生院检查,甚至连去赤脚医生那里配点药也没有。咬牙熬熬,熬久了就落下病根。
我记事的时候,每到秋天家里吃的大都是玉米糊,或者是烀山芋。开始吃觉得新鲜,有味,还专挑皮肤红色的,糯得像糖炒栗子,有时哽得眨白眼,赶紧喝一口白米粥,也是舒心惬意的日子。吃久吃多了,嘴巴便翘起来,嘴里叽叽咕咕的,就像背后下面屁多起来一样。
和我们一样,父亲也啃山芋。吃的时候没事,一搔撂下碗筷他就开始呕气,一声连着一声,喉咙里的气息,像是平缓的溪水,撞上了岩石击起的水花。呕气时头昂一下又低下来,反反复复。我见到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渐渐弯成一张弓。
母亲每年都要炒一回米粉。她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偏方,说米粉拌上黑芝麻面加匙猪油泡着喝养胃。
每当秋季天气转凉,地头的芝麻也开始收割。我不喜欢芝麻杆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一股浓浓的蒜头味直扑鼻孔,直冲肺腑,闻着就想吐。但母亲要我搭搭手,摘除芝麻上枯黄的叶子,她将十几棵捆扎成一个小把子,然后再把小把子围成一个个锥形,立在地头,让它们迎接风雨,也迎接每一天的阳光星辰。
芝麻收回来,晒干。母亲就不再等待,开始做炒米粉了。
炒米粉最好是用糯米。但家里没有田,生产队里田也不多,而且插的是双季干稻,所以用的大都是小米。母亲将大盆灌满水,淘米萝浸在水中,小米倒进去反复搓洗,直到清水变成乳白色。炒米的时候,土灶里火悠悠地舔舐着锅底,锅热米倒下就得不停地翻炒。母亲炒米粉时很认真,炽热让她身上渗出汗珠,头发随着翻炒的动作不时卷上额头。她有时用手拂一下,有时上嘴唇紧抿,下嘴唇前伸,吹出气流,免得头发遮挡住视线。
炒芝麻的速度更要快,芝麻倒进热锅,像一锅的蚂蚁在乱跳,啪啪啪啪地,浓香也四处乱蹿,似乎没翻炒一会就熟了。
芝麻和炒米拌匀上磨,随着磨盘的转动,吱吱嘎嘎声中,飘洒出来的就是香浓的炒米粉。这个习惯几十年没有断过。
作为父亲的“专用物”,除了嚼几口炒米,给母亲添磨后舔舐一点粉末外,平常很难得享受一顿炒米粉的。
记得我读五年级那年春天,父亲带着生产队里一帮人去安庆石化搞副业。像当兵一样一去就没见到踪迹,初夏抢收抢种时没回来,秋天也没见人影。母亲炒好了米粉,放在洋铁箱里,等着那边的人回来捎过去。直到我放寒假时也没有等到机会。
有一天母亲上街归来,说碰到区里工程队的老夏,叫我第二天去安庆,那边有人在码头接我。那年我十一岁,出门的时候,我穿着父亲给我买的二五棉大衣,浅蓝色的那种。背上小书包,怀里抱着的是一小铁罐炒米粉。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我的心里忐忑不安,也有些兴奋。轮船在江中逆流而上,晚上八点多才到了终点~安庆小轮码头。
我被一个认识的叔叔用翻斗车接到工地宿舍,但没见到父亲,听说他在加班。我在疲惫和不安中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灯光如昼,一团浓浓的米粉香将我围拢,并直冲鼻孔。我看到如江边细沙般的炒米粉在开水的催化下渐渐膨胀,似乎有了生命般在生长,一盘稀水变得浓稠。我感受到了它的温馨,也感受到它的力度。
土地到户后,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难得听到父亲的呕气声。我外出后,六十多岁的父亲一直担任着生产队长的角色,后来有了各种补贴,他不再为生计操心发愁,活得是越来越开心。
二0一六年中秋,我和弟弟两家人都回到老家。父母很开心,扒心扒骨地弄些好吃的给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又听到久违的呕气声。我问父亲是不是老胃病又返了,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说,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有什么好看的?他不去,还振振有词地说,人上了八十就不会得癌症。也怪我们大意,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第二年清明时节,我们还是带他去了铜陵人民医院。检查结果是胃癌,一向乐观开朗的父亲,突然就被电击倒了,本来能走动的腿忽地灌上了铅一样,拖不起来。没办法,我们只得租了一辆轮椅。起初医生和我们商量准备做手术。医生说,已经和合肥的专家沟通过,请大医院的专家过来做,没多大风险。临做手术的前一天,医生是皱着眉看最后一张化验单的,然后叹了一口气,告知我们,癌细胞已经扩散,做手术已经失去了意义。
父亲病越来越重,人瘦得像皮包着骨头。更要命的是双腿开始浮肿,走路总感觉像是绑着石块。他打电话给我,说要去消肿。我匆匆赶回老家,在人民医院办好了手续,陪他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所谓的消浮,就是排除体内沉淀的水份。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每隔两三个小时他就要上一次厕所。每天早晨,给他冲一些流质食品,是从超市买的南方黑芝麻糊,还有营养麦片。父亲说还是家里的米粉味道好。出院后,母亲熬骨头汤,鸽子汤,也给他冲炒米粉。父亲每顿能喝大半碗,有向好的转变迹象。
父亲熬过了夏天,熬过了秋天,但终于在冬天来临之前,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三七”那天,母亲将父亲未吃完的炒米粉掺合到新碾的米粉里,做了几十个小米粉粑粑,垫在纸屋下面。随着铜锣声响,火苗上蹿,青烟飘袅。
我再一次闻到了米粉香,尽管有些烧焦了的味,可是它散发出来得更刺激,更深刻。我记得父亲说过,我们家族中寿命都不长,他能活到七十就赚了,走的时候他八十三。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不起眼的米粉滋润出来的?但我肯定是赶上了好的政策,让他没了后顾之忧,心宽才能出少年。
闻着这独特的炒米粉味道,感觉到也许是它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绝唱,不过余音一定会萦绕在我余生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