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房子卖了,在镰刀巷买了街边的一个房子,开了个理发店。那时候,刘东北初二没上完,就直接去工亡家属培训班上课了。他坐在教室里,常常幻觉坐在那里的是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而死亡的家长们……是一群鬼魂。是他们的死,让这些孩子坐在这里,接受着培训,然后继续到他们父辈的岗位上去……这么想,常常令刘东北陷入恐惧之中。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站着一个死者。但很多同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仿佛那些意外死亡的父辈是应该的。他们打架、搞对象、偷鸡摸狗,像一群疯狂的野兽。都知道结束培训后就可以分配到轧钢厂上班的,谁还学习呢?刘东北也注意到了他们的疯狂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源自一部分爱的缺失……有同学因为打架,失手把人捅死了,进了监狱。刘东北一直像一个旁观者,对学习技术也没兴趣,他一头扎进小说和诗歌的阅读中。图书馆里的各种外国小说和诗歌,几乎被他翻遍了。自己也尝试偷偷地在本子上写。他暗恋班里一个叫徐秋萍的女孩。她的母亲叫乔乔。他和母亲搬到镰刀巷,他才知道徐秋萍家也住在镰刀巷。巷子里住的多是轧钢厂的工人,也有很多外地来讨生活的人。在巷子口不知道什么年代留下来的一个镰刀形状的铸铁雕塑。这也是镰刀巷的由来吧,直白,但有力。弯曲的镰刀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弯曲着身体的强壮的男人,尽管整体已经生锈,瘢痕累累,但很多地方还是被孩子们游戏的时候,磨蹭包浆了。刘东北曾经写过一首诗,说,镰刀收割着我们,一群没有脚的鬼魂,游荡在大街上,用镰刀去天空上收割……他这首小诗投给《望城日报》副刊,竟然发表了。那是有感于一个轧钢厂的工人在工作中失去了双腿,他后来用一根铁丝把自己吊死在那个镰刀形状的铸铁雕像下面。围绕这个镰刀形状的铸铁雕像还有一个故事,说有人要把它卖了,卖给外地人,当时的报纸上说得纷纷扬扬的,吊车都开来了,要把这个铸铁雕塑吊走,镰刀巷的住户不干了,都出来阻拦,派出所的人都来了。后来才发现是一个骗局,那个骗子卷钱逃跑了,后被抓回来,在巷子里游街,人们才发现原来是镰刀巷里的一个叫马六的二流子,平时喜欢赌博,好吃懒做的,输钱输红了眼睛,老婆也跟人跑了。一天晚上,他从赌局上回来,看到这个镰刀形状的铸铁雕塑,围着转了几圈,脑子突然活泛起来,打起这个镰刀形状的铸铁雕塑的主意,开始找人花钱在报纸上登了广告,还真有人联系他,签了合同,并给了几千元的定金。
刘东北在镰刀巷那站下车,向前走了五十多米,才来到镰刀巷的路口。他看到那棵大柳树还在,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在秋天里甚至有那么一丝的颓废,垂头丧气的。石板路延伸着,看不到巷子的尽头。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感觉过往的一切都活了似的。他慢慢地走,黄昏的光,带着些许温暖,从另一侧照进巷子,像一条黄金隧道。他看到巷子左侧山坡上的教堂,高高举起的十字架是那么醒目,直抵天空。它俯瞰着整个镰刀巷,众生都在它的护佑下似的。但在刘东北的幻觉里,那整条巷子更像是从十字架上被解下来的受难后的耶稣,大柳树就像是耶稣凌乱的头发。耶稣带着替人类受难的躯体横陈在那里。那一刻,刘东北的心跟着抽搐痉挛了一下。他迅速闭上眼睛,掐灭那一刻的幻觉,恢复到正常状态中来。刘东北慢慢地向前走,路过每一家店面都要仔细打量一下,搜寻母亲的身影。他的目光随着每一次搜寻落空,跌落在地上,再缓慢地爬起来,回到他的瞳眸之间。在搜寻的时候,他的汗毛都是竖立的,仿佛每一根汗毛上也长了眼睛似的。他是颤栗的,既希望母亲出现在眼前,又害怕母亲出现在眼前。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情。他继续走着,看到巷子左侧通向教堂的路,他拐过去,上坡五百多米的路,他到达教堂门口,站了一会儿,点了支烟,抽完,才推开门进去。教堂里空荡荡的,牧师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看书,抬起头来,问,有事吗?刘东北发现牧师也不是原来的那个牧师了。刘东北说,向你打听个人,一个叫鞠蓝的信徒,最近几天来过吗?能有六十多岁。牧师站起来,看了看刘东北说,哦,你说那老人啊,上个礼拜日来过,之后再没来。怎么了?刘东北说,失踪了。牧师在胸前划着十字。牧师说,没看出她有什么反常啊!你是她什么人?刘东北说,我是她儿子。牧师说,迷羊会找到路回来的。我会为她祈祷的。刘东北说,谢谢。牧师说,神会保佑她的。母亲是从搬到这镰刀巷开理发店后,发现这里有座教堂,就皈依了。但刘东北一直都是一个无神论者。有一天,刘东北看书突然想到神的存在,神的伟大在于为人类受难。刘东北从教堂里出来,牧师送出门外。刘东北说,再见。牧师说,我会让所有的信徒一起祈祷的,让她回到神的队伍中来。刘东北说,谢谢!其实,在教堂里,在圣像前,刘东北的内心是虚弱的,他觉得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他,让他跪下来,跪在圣像前,但他控制着,没有让自己跪下来,就连忙从教堂里走出来。和牧师告别的时候,他还在想那真的是神的力量吗?还是在那个环境氛围里……他望了眼直抵天空的十字架,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