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娘临终前那半个月,突然来了一大群灰鹊,从早到晚占据着我家周围的大榆树,还时不时地呀呀呀叫一阵儿,好烦人。娘瞅着那些隐在树上的灰鹊,说:“这是接我来了。”那时候,娘已经站不起来了,想到屋外乘凉,就得我们抬进抬出的。我们姐弟视这些灰鹊为仇人,找来细长的木杆子,跑到门外的大树下,嘴里“嘟嘟……”地吓唬它们,一边挥舞木杆轰赶。我惊惧,把心里的难过和苦痛,发泄到树枝上,那些无辜的榆树叶带着小枝子不断地跌下来。可是那些烦人的灰鹊,一会儿又飞回来。娘阻止我们,别轰它们了,它们是报喜的。
办完娘的丧事,大树上再没有一只灰鹊。家里的山楂、杏、苹果、桃树无一例外都有一枝死去。这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痛,也是一个谜。灰鹊自哪里来,又去了哪里?难不成真的接娘去了西天?
我从小接受的是人死如灯灭的道理,但一些神话传说,还有姥姥一辈人对于神明的敬畏,让我无端的又有某种祈愿。就像埋葬娘的那天夜里,弟妹做的那个梦。弟妹对我们讲述的时候,仰着头,指着半空,说:“娘穿着她的蓝花缎儿袍子,浮在那里。我明明知道娘没了。问娘,娘不是走了吗?娘说,我不放心,怕你们混不了(日子)。”
娘走了,那群灰鹊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件怪事,发生在1993年七月份,农历六月二八之前。
那时候,村子里有喜鹊。黑色的,或者说黑白相间的,也有灰色的,灰黑白相间,这都是和农民有生死之交的鸟,我认为这么说不为过。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喜鹊,喜鹊的窝就在村子当中高高的大杨树上。上学路上,能看到喜鹊飞来飞去。冬季,万物凋零,大杨树只剩下向天的枝干,喜鹊的窝,是个大大的黑点,架在三根树枝上,在风里摇晃。小翠说,村里有个老人的水晶眼镜没了,后来在老鸹窝里发现了,老鸹窝里还有石头枕头呢。我因此喜欢上了一块椭圆形、略长的、光滑的石头,并固执地认为,是一只老鸹的枕头。我们村给喜鹊叫老鸹。也许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老鸹窝搬来,乡音未改。
洪洞县傍汾河,刘姓人家自山西搬来,数百年间,也是依河而居,这条河叫潴龙河。
数十年前,河岸是黑压压的杂树林,林子里住着数不清的鸟。
我记事的时候,潴龙河大堤上柳树居多,只在我们村村口处有一些大杨树。潴龙河两堤之间,空旷,满眼是望不断的黄土沙滩,只在废弃的老堤上,扭歪歪的长着三两棵柳树,柳树下汪着一坑水,幽深,泛着神秘的气息,有时候与流淌的潴龙河相连,有时候是孤立无援的。爹记忆中的一把抓不透的鸟粪,早跑到了爪哇国,那歪扭扭的柳树上,倒是常有浑身乌黑的乌鸦站着,有点瘆人。爹娘总嘱咐不要到老堤那边去,有淹死鬼。那地方也就成了我的禁区。按现在的审美,老堤上那几棵树是可以入画的,躯干弯曲,有隆起,树枝横陈在河面,有的树枝垂下来,却还不甘地朝上。远看,树的轮廓浓墨浸染的一样,三两只乌鸦站在树枝,有些沧桑的况味。这些浑身乌黑的乌鸦,乡亲们也叫老鸹。这是一种不受人待见的鸟,人们说它负责报丧。黑白相间和灰白黑相间的老鸹是报喜的鸟。
不管报喜与报丧,老鸹都让人敬畏,人们吃麻雀,甚至有人吃过老鼠肉,但没人敢打老鸹的主意,也许大家都认为老鸹通灵。村里有个缺心眼的人逮老鸹吃,他说,老鸹都是红肉,是酸的。没有一个人证明傻子的话,任他在村头街尾说老鸹肉的好与歹。
乡亲们给灰鹊叫“麻野鹊(音qiao)”,“麻野鹊,尾(音yi)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墙外边,把媳妇儿背到炕头上……”这大概是给喜鹊的黑锅。古书记载“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虽有教化的作用,但羊羔跪乳是事实。想来,乌鸦反哺一事儿也不虚。
母亲的忌日在“七夕”前,每次去上坟,先入目的,是那几棵枝叶繁茂的白杨树,白杨树上住着喜鹊。娘有喜鹊作伴。我来,喜鹊喳喳,我走,喜鹊喳喳。
2
那时候的麻雀,在大人眼里可真烦人。
草人日夜立在谷子地里也不管事,也许是草人的草帽太过破旧,也许草人手里的小旗帜在上风头没效果,反正谷子成熟的秘密一旦被麻雀侦破,这块地就成了麻雀们的餐厅,它们吃饱了,还站在谷穗上叽叽喳喳的示威。乡亲们,喊他们“大老家”,既有愤恨,又有怜爱。在传统的农耕时代,麻雀是在人嘴里夺粮啊,那时候本就糠菜半年粮。麻雀也没少成为人们的菜。我小时候,姥爷家有一架梯子,仅有一人宽,登间跨度很大,但是搬运方便,我就指挥着妹妹弟弟抬着小梯子到东间屋。这间屋子没有门,放柴火,是麻雀的家。他俩扶着梯子,我上去掏麻雀蛋。这可都是男孩子干的事儿,大人总是训斥我们说,女孩子不能掏鸟窝,摸小鸟手心出汗,拿不住针,做不了针线活,找不到婆家。男同学们描述掏鸟窝太精彩了,尤其他们纸壳里托着的没长毛的小麻雀,黄黄的喙,圆圆亮亮的眼睛,真可爱。可是他们掏来的小麻雀活不过一晚上。我打赌要自己养一只。我掏来了两枚麻雀蛋,偷偷煮着吃了,第二天又掏了一枚,第三天再也没有麻雀蛋,那对麻雀站在院子里的榆树枝上,不停地“骂人”。那个窝空了很久。
搬到新家的一个暑天,明朗的天突然像安上了黑棚子,黑主宰了这个午后,闪电和雷接踵而来,雨下得没天没地的。一家人不用去耪地,狂风暴雨,也停电了,屋子里很凉快,呼呼地在凉席上睡午觉。雨住了,弟弟的朋友蹚着水,大呼小叫地进了院子,“快来帮我!拿筛子!快来帮我!”他提溜着鼓鼓囊囊的裤子,两条裤腿里似有东西在蠕动。原来是两裤腿的麻雀,一只只被雨水浇得净湿,翅膀沉重地耷拉着。它们平时宿在邻居家屋后的大杨树上,这场暴雨,把它们从树杈上拍下来,成为我家的盘中餐。娘她们收拾麻雀的时候,我借口走出了家门。天黑回来时,还没进家门就闻到了浓郁的肉香味。娘没舍得油炸,清炖的,家人和弟弟朋友都说闻着好闻,吃着不香,太瘦。我没吃,我想起了老院子那对失去蛋的麻雀。
麻雀内脏被狗扒拉着,我看着难受又恶心。
从读中学到在乡医院上班,在孤寂的上班路上,春夏秋冬,都有麻雀陪伴着我。
那个冬季,我穿着军绿大衣,围着大红的围巾,骑着自行车走在潴龙河千里堤上。北风善于删繁就简,大堤上的柳树就像一幅简笔画,疏朗、遒劲。有雾的清晨,大柳树垂下的枝条挂满白色的霜,就连堤上的小草,也镀着一层银霜,我们这里的人叫霜雪。我的眼睫毛和头发帘上,也结出了洁白的霜。四周空寂,抬头是弯弯曲曲的大堤,情景虽美,却仿佛没有尽头。是大树上的麻雀让我心有暖意,它们本来在枝头嬉戏,我在树下经过,它们纷纷叫着,飞离,到别的树上栖息。
我眼里的麻雀是可爱的,它们也是一座村庄的灵魂,有麻雀、喜鹊的村庄还活着,乡村是庄稼人的领地,也是鸟们的家园。
最重要的是,我懂得了每一个生命都负有特殊的使命。
3
小时候看过电影《三凤求凰》,剧情现在看来不新鲜,但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让年轻的我憧憬。
并对凤、凰有了更为清晰的感知,凤凰从被褥布面上,丰满起来。也让我知道凤为雄,凰为雌。此前,我一直以为凤凰和皇后嫔妃们一样是女性。庄子说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凤凰非凡间之物,百鸟之王也。
我们村的凤凰,不是鸟中王。
凤凰是个开理发店的女子,小时候和我们一起掏过麻雀蛋。凤凰是独生女,她爹是集上的剃头匠,她家的日子,比之平常的种田人家,要从容滋润一些,加上是老来得女,凤凰更为娇贵。凤凰娘看凤凰很紧,她跟着我们玩,她娘放心。
听人说凤凰是抱养的孩子。怪不得她长得不像她爹娘,她爹细眉细眼,戴一顶帽子,衣服上下都平展展的,说话不疾不徐,文弱弱一个人。她娘像上世纪的人,说话做事,一副老派。或许是身体不太好,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没去过凤凰家,我们和凤凰一起在她家后邻住过。几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凑在一起,昏暗的煤油灯也有了异样的光辉。
凤凰是个早熟的孩子,我还是个瘦弱的黑女孩儿时,她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俏得很,粉白的脸庞,眼睛黑漆一样,她的高鼻梁也是我喜欢的,身材像精心雕琢的,多一分胖,少一分则瘦。哦,应该说她和我们在一起,就像叽叽喳喳的鸡群里站着一只美丽的凤凰。我们读初中时,收音机里整天整天广播,××烹饪学校,××理发学校,××缝纫学校招生。高考是条独木桥,走上这桥的,像成龙的鲤鱼。孟尝街上,没几个靠高考改变命运的,学习不好,家长也乐得家里少个吃闲饭,多个编簸箕的人。在这拨人里,我和凤凰是两个特例。
我读初中,偏科厉害,数理化几乎一窍不通,关在教室中的我,羡慕门外泡桐树上的小鸟,英语课,我像麻雀飞到蒸笼上。一到语文课,我就如鱼得水,尤其作文课,是我的最爱。只有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脸才有色彩和荣光。
当然,我最喜欢课外的时光。大堤上歪歪扭扭的脚印,也是欢快的。
初中毕业,我和凤凰就走上了不同的方向。我进县城上卫生培训班,她进省城,学理发,其实她蛮可以跟着她父亲学的,但是,她被收音机和电视里五彩缤纷的世界所吸引,妈妈的眼泪已经留不住她。她的理由,也蛮充分的。爹的手艺虽好,但是只能给老年人理个板寸或者剃个光头,给年轻人弄个三七分啥的。现在是女孩子们做头发,大波浪、玉米烫,这爹都干不来。要想在村子里立足,不学新手艺不行。况且,村里已经有从省城学回来的人,把家里的生意夺过去不少。
一切仿佛都顺理成章。
凤凰在省城的遭遇,我不知道。她身上的衣服,是我喜欢的。我记得那时候时兴乔其纱,凤凰丰满有致的身体装在绿色乔其纱衣服里,灰色裤子裤线笔直,脚上穿着红棕色皮鞋,乍看上去,十足的城里人回乡。她说话也洋气了,孟尝话的语音淡了。我看看自己,更觉得像个丑小鸭。凤凰的见识,是我没有的,省城真是好地方,凤凰在那长上了美丽的翅膀。
我曾经很自卑,不仅因为学习不好,还因为我的头发是自来卷,这让我吃够苦头。那时候,潴龙河畔的风沙太大了,每到春季,走在大堤上,本来还天蓝地阔万里无云的样子,眼看着北方的河道上乌云压过来,风裹着沙子呼啸而来,立刻让人找不到方向,我的头发就钻满沙子,蜷曲的头发奓叉着。为这事儿,凤凰笑话过我好几次。从省城回来,凤凰对我头发的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突然兴致盎然,她把我的发辫散开,用手拨弄,旋转,弄成披肩发,还在刘海上扎了红色的绸带,并在靠左,挽起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眼里满是喜欢,像欣赏什么。我成了她的试验品,直到我逃离。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就疏远了。也许是村子里有了流言,也许是凤凰紧包臀部阔大裤脚的大喇叭裤,让我接受不了,她的眼神没有了以往的纯真和羞涩。到她家理发的小伙子们排着队,老远就能听到凤凰放肆的大笑。半夜,凤凰的理发店门外经常有鸟叫,有几个好事者,用几把手电同时照过去,是一个惊慌的人影。风起于青萍之末。
凤凰先是未婚先孕,孩子父亲不知道是谁。凤凰腆着大肚子到县里做了引产。凤凰的娘,突然过世了。人们说起凤凰,撇撇嘴,摇摇头。
众人都以为,凤凰自此会收敛一些。没想到,过了几年,她嫁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老男人,而这个人此前有家室儿女。在乡里工作,经常到村里下乡,不会口技,却能学来惟妙惟肖的鸟叫。
来省城二十余年,我常常想,我站过的这个街头,也许凤凰曾经光鲜地站过。振三街的那片高层,就是某某理发学校的旧址。
思绪总是被穿越于悬铃木上的鸟的叫声打断,凤凰啊凤凰。
而我,两地分居多年,我羡慕鸳鸯鸟。
4
潴龙河有水的时候,有成对的野鸭子小船一样漾在水面。看到人靠前,不是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是游得远远的。有一种麻雀大小的鸟,腿长,叫声清脆,在沙滩上印下很多袖珍竹叶般的脚印。
我吃过一种鸟,鹤般大小,白色,黑腿,它的嘴很奇特,不是尖的,嘴前端上下形成一个合在一起的小铲子。早晨,姥爷去沙滩放羊抱它回来的时候,它已经站不起来,摸上去,浑身是烫的。姥爷说,这只鸟发烧呢。我张罗着让姥姥端水来,给这只病鸟喝水,让姥爷拿来小米,可是水顺着鸟的小铲子嘴流出来。我上学去的时候,嘱咐姥姥看好它。
我放学回来,它已经变成了一锅扑鼻香的丸子,白色的羽毛湿漉漉的堆在猪圈旁。表弟说,他给鸟吃羊粪蛋也不管事,我气得要打他。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鸟叫白琵鹭,黑琵鹭在南方,白琵鹭南北都有。我认为的铲子嘴,是高雅的琵琶型。突然就想起一个词,焚琴煮鹤。也许那时候,这只鸟就是一个暗示。
河水虽然断流,还有大雁光临。它的人字形阵孩子们都熟悉,但没有人再打大雁的主意,大雁很稀罕了,我们去揪麦苗,偶尔能看到麦子畦里冻得硬邦邦的大雁粪。爹小的时候,大雁还多,白洋淀的人在初冬来打大雁。两人推着只能乘俩人的小船,泅渡在带冰碴的河水里,这些打大雁的人,也真不易。
我曾走进凤凰之城朝阳,这是世界上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
辽金时代,有一件著名的玉雕,叫“海东青啄大雁”。身体相对庞大的大雁,被个子不大的海东青控制着。这是游牧文明的一个象征。在边远的西南,侗族人至今还有饲养鹞鹰的习惯,捕来幼鸟,有的养着玩,有的驯化为斗鸟,伤重者用盐辣椒姜腌制为侗家特色菜腌鸟。
古人经过一个漫长的茹毛饮血的时代。
生长在平原,多年的城市生活,让我对鸟知之甚少,也有距离。燕子、麻雀、喜鹊、鹰、野鸭、戴胜、啄木鸟、鸬鹚、大雁,还有那只被我们吃掉的白琵鹭,是我脑海永不褪色的鸟图谱。
翻飞的燕子,梨树上欢叫的灰鹊,和黄荃互为成全,《写生珍禽图》是工笔花鸟的传世精品。古画中的鸟,因画家技法而异,各具神态,黄荃的“富贵”,徐熙的“野逸”,朱耷的《孤禽图》代表了他的心迹。商人尚鸟,《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中的“玄鸟”就是鸮,鸮是商人崇拜的图腾鸟。马承源先生认为,“商代青铜器鸱鸮的图像,应看作是表示勇武的战神而赋予辟兵灾的魅力”。鸮形器因此成为商代青铜器和玉器的代表款式之一。上溯到新石器时代,河姆渡遗址有著名的双鸟朝阳纹象牙雕碟形器,《鹳鱼石斧图》是庙底沟彩陶缸的代表。宋张载云:“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与万物同悲喜,是古人的境界,今人不如故人矣。
我至今没见过翠鸟,只是在小学课本领略过它的风采。至于白鹭,它随着水库泄洪来过我的家乡,成为让潴龙河两岸人爱不够的生灵。水一泄而过,美丽的白鹭也成了传说,它们证明着一条河的轮回。
家乡的鸟由多变少,河由桅杆风帆林立的航道,到干涸,成为高产作物麻山药的主产地。从爹记忆里的大树林子和数不清的鸟,到我眼前寥寥可数的几种鸟。新村旧村变迁,老堤新堤交替。庞大的鸟家族,在新农村里日渐稀疏。
我认识了爱鸟人田先生,他熟悉每一种鸟的叫声,鸟像他的孩子,鹡鸰、赤麻鸭、黑鹳、北极燕鸥……它们可爱的身姿,总在不经意间,被田先生捕捉到镜头里。这些都是在石家庄西北平山地界栖息的候鸟。平山处在太行深处,有冶河等河流流淌,河水润泽着两岸的土地,也用小鱼虾、水虱子以及各种水生小昆虫滋养着鸟们。黑鹳,可真美。红嘴,修长的红腿,黝黑的羽毛,在石头和浅水静立的姿态,淡定,像绅士。远山如黛,薄雾翻腾,有汽车甲壳虫般在山间公路上驶过。我也爱上了鸟,并与田先生约定,等春暖花开,一起去冶河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