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越是听了太多的故事,越容易对山洞想入非非,越是把什么魔鬼、财宝往里面去想,你进洞的历程就越艰险,精神的幻象遮蔽着现场,你不是在石头中走路而是在你的幻觉里面走,很难说就走着走着一脚踏空、一命呜呼了。当年我们一伙人在前面说过的芒市附近的那个洞里,一边命名一边往深处走,人人形象思维发达,看见什么都要想它像什么。被明子电筒照出的石头,看起来不是像鬼就是像怪,不是像兽就是像禽,不是死人骨头就是阎王的披风。有些地方,空阔巨大,可容一两千人,阴风徐来,后心凛然。火光中怪石就一群群站出来,吓得人赶紧闭了眼睛。忽有一石,人立不语,一凛之中,恍惚以为是人,大喝一声“是谁!”回音隆隆,那人竟不答,一石头打过去,方知是石。又用电筒照照,竟觉得这石,像一个人在窃笑。又有如笋之石,如猩猩大象之石,如现代派雕塑之石,有人大呼:“美啊!”那声音听来,有些发抖,强美之矣。有些地方,怪石密布,必须从中间穿过去,像是穿过刑场,有冰凉的液体滴下来,周身都被寒彻。满脑袋群魔乱舞,脚是飘的,好像踩在云上,很不实在,结果不是此人被石缝夹住鞋跟,就是那人被石头撞着前额。才有人说,看它像不像黑风老妖,就有人一声尖叫扑进它怀里,老妖竟然这么硬,一块肉都没有,撞得他膝盖生疼,用手摸一把,妖怪的手冷冰冰的、刺癞癞的,不像是有血有肉,不像是有妖气贯通。有了触觉,幻觉蜕化了些,想想,这经验其实和石头有关。吃多了石头的亏,众人就一个个渐渐离开了思想,注意力从文化水平、才气、审美力、记性向身体的灵敏度转移,摸索着,试探着,再不敢乱下判词了,几乎成了唯物主义者,摸到实处才敢动身。形象思维越来越弱,那个石头看着真的就是白骨精的样子,抱着它,这样肉体才不会坠到深渊里去。那丛黑暗比魔鬼的心还黑,进去,从里面走才有出口。那是撒旦的船,上去;那是地狱的牙齿,钻进去。但路越来越难了,单是走已经不够。刚才对穿越这一运动的感受只不过是一个概括的“走”字,现在渐渐发现其实这个运动的动词丰富得很,现在爬、抠、抓、拉、攀、淌、钻、扶、扯、扳、跨、踮、蹲、蹬、拄、抱……这些词都要用了,并且许多动作还是没有词的,他们身体上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的动词,有些手忙脚乱了。这时县文联的同志告诫说,里面还没有开发,路比较危险,年纪大的同志就不要去啦。一些人就越走越慢,也不打声招呼,就默默地消失,退出洞去了,包括那个副主编。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在洞里面的人只剩了五六个,这一行原先是有二十多人的,浩浩荡荡,人声鼎沸,现在突然静下来,洞也好像又加黑了几度。已经没有人随便说话了,偶尔说出来的都是动词。小心地用脚、用手、用身体抚摸着道路,担心着不要被拉下。再也不能思想,现在终于意识到周围只是岩石,连岩石也不是,只是撞击摩擦着身体的各种知觉。有的地方,这段路和那段路之间,隔着一个深井,只能用指头抠着石壁悬空而过。用绳子沿石壁边缘栓一条扶手,脚尖抵着一条极窄的石缝过去,向导示范了,大家绝不敢有丝毫走样,一脚是一脚,一步一个印。平日极笨的人,此时也极灵巧地过去了。其实当时已经没有什么灵巧蠢笨可言,那都是阳光下的等级、表演,在这里只有过得去过不去,再灵巧,你过不去就是笨;笨拙,但有利于通过的动作,都被坚决地应用了。这一路上的动作,如果把洞穴掀开让阳光照照,恐怕会把人笑死。如果用形容词去比方,会把人气疯。像狗熊的、像蛆虫的、像扯羊耳疯的、像猩猩的、像乌龟的……但在黑暗中,这一切都没有“象”,只是一个个动作,是非的标准,只是穿越。过了这一处,用电筒朝深井里照照,众人都吸一口寒气,像是望见一张死神的嘴。再照照刚走过的路线,却发现领头者不明地势,选的竟是极险的一途,其实稍高一点的地方,便要好走得多,只是在这种地方,一人如此走了,众人只好随他而行,竟无人敢于自己看看,是否另有捷径,这是人心之洞。又跌跌绊绊,鱼贯而行,洞里是什么模样,已经无心注意,只关心着路是不是通,大家越挨越紧,现在竟是一个拉住一个,绝不脱手,偶一扯脱,便急得大叫“等等我!等等我!电筒照照!”有些地方,石缝中会突然透出一道微光,于是一声欢呼,以为是洞口了,待走近,却只是一条绝不能通人的小缝。但总算有了些安全感,以为洞口就在附近。洞体渐渐缩小,终于小到只容得一人爬行而过,只好熄了火把,在稀湿的泥地上俯下,颤抖抖地一条条朝里爬。那狭道竟又极长,七八条身子接起来还不到头,领头的人,一时掉了电筒,便不敢再爬,急慌慌地在地上乱摸,它干系着一行人的前途、紧张间竟摸不着电筒所在。大家只好躺在洞里,等着他找,不能翻身,不能移动,呼吸都有些困难。隔了好一阵,才有人怯怯地问一句:“找到啦?。”领头的人,不吭气,依旧乱摸。在亮处的话,早就不耐烦了,现在都牵挂在他那只手上,跟着他摸索。在这绝对黑透的地方,把手贴在眼球上都看不出来,使劲看也看不出来,以至你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视力,怀疑贴在脸上的东西是不是手,后来,连手的形状都模糊了,消失了,身体这种概念也消失了,各种颜色、岩石的形状、同伴的形状,空间的形状、周围都消失了,样子消失了,存在感却很具体,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有色的东西来分散它,周身流动的都是只能用动词来呈现的感觉,但你说不出这些感觉,没有什么动态可以与它对比,旁边没有任何比你快或慢、比你灵巧或笨拙的动静,一片黑暗,连黑暗也不是黑暗,没有可以使你意识到黑暗的不黑暗的东西。你的看完全消失了,你的见也随之消失,你的思停止了,想也不动荡了,人仿佛又回到诞生之前的岁月,回到他母亲的子宫里,回到那一片永恒的混沌之中,仿佛人已经和山洞合为一体,成为岩石的一个局部,那血液的流动,似乎也与洞中的地下水汇合一起,非死非生,亦死亦生,从不修行的几个俗人,竟体验到一种“涅槃”的境界。阿弥陀佛!电筒终于被摸到,一线微光游来,众生又现了色相,嗔的也有,笑的也有,撒娇的也有,骂骂咧咧的也有,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又开始朝前蠕动,说是蛆似的蠕动,一点也不是贬低自己。在这地带,你就是天马,也得如此蠕动。总算出了这段黑肠子,都松了一口气。现在又进到一个很大的黑窟窿中,领头的一声惊叫:“这里不通!”真叫人想哭。有一男子,真地就哭出来。此人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是才华横溢,思想敏捷深刻,知识渊博,又见过世面,精通世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洞彻人生的高尚无耻,从来不动声色的;此时竟嘤嘤而泣,让认识他的人,忽然发现他暗藏着的另一面。(他生命内部的洞)别人听见他哭,心里也怕,怕不能活着出去,他哭的是大家心里的感受,由着他哭,不劝,不恼。又有人暗想,我又何尝不想哭?只是他哭了,我心里就好受一点,不消再哭。倘将来出得洞去,也还算得一条好汉。(还要充好汉,洞。)又有人建议说,往前走找不到路,就是死,退出去可以顺路,是生,宁退一步生,不要再往前去死。众人细想着这话,默不出声。现在倒不是由于害怕那个会被众人视为叛变的洞了。这路没有色相,没有名称,只有一系列的动词,人记得的路标只是大约一分钟前,用的是攀,大约半小时前,用的是淌……进来是向上爬,退出却须向下,洞里到处是水,上爬好走,扶手多,后退就难了,那是一条被众人用过的滑路,它的方向,质地和原路是不同的,所以将要出现的动词也是完全陌生的,等于是另一个洞。而且二十分钟前是梭,一小时前是溜……这种时间也靠不住,这种漆黑一团、没有空间、没有形状、没有日头移动、不能形容、只有动态的时间人是没法估计的,谁会记得一个刚刚抠着抓着蹬着靠着扭着经过的地点?有人打开手电照照表,惊叫,已经两点了!我还以为我们只走了个把小时,我们是早上十一点半进洞的,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众人听了,更紧张,只想着赶快出去,但想不出任何可以实施的动词来,是爬,还是摸,是上还是下?一筹莫展,退不能退,进不得进,众人一时不吱声了。不吱声,紧紧地挨着,不敢走开大伙半步,在这黑暗深处,人没有距离感,隔着一步之遥,都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领路的人说,出口肯定在这里,出了那个肠子洞,就是一个大洞,出去的洞就在这里,大家又四处摸索,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领头的人也不再自信了,或许真的走错了路,是不是退回去看看,他说。听见这话,有人突然狂笑起来,有人开始唱歌,有人讲起笑话来,有大哭起来;看不见人,只听见声音,真像是一群妖魔鬼怪,后来连那些一向很注重个人身份地位风度形象的、一本正经的、死板死眼、不敢轻易哭笑、一生都是小心地使用着几个有限的动词的,也跟着发出声来,响成一片,有如小时候看电影突然停电时的情况,越哭越猛,越笑越狂,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从来没有这样笑过,不知道哪个在笑,哪个在哭,到后来,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为什么叫都不知道了,只是哭啊,笑啊,叫啊,已然忘了出去。忽然有人发一声喊,洞口在这里!众人马上安静了,原来洞口在一个巨石后面,都把它视为墙,没有绕过去探探。有人在撒尿时怕别人听见,壮胆多走了几步,绕过了那石头。大家赶紧跟着走,渐渐地觉得眼睛里的黑暗弱了,路也平起来,步子也就快了。终于从右边透出一团棉花似的白光,“噢─”,众人一齐欢呼,都松了互相紧拉着手,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朝那光团快跑,好像唯恐跑慢了,又被身后那只黑暗的手逮回去。最后,脸色苍白的一群人走出了山洞,发现,已经站在一座山的顶上。又见到天空,又见到阳光,又见到森林和峡谷中的百花,又见到绿茵茵的草地,一对蜢蚱正在阳光中交配,……人仿佛是又获得一次诞生,看世界的目光,如同初生婴儿。有人看看手表,穿越这个一公里长的山洞,我们运动了整整四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