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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高原

时间:2024-11-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于坚  阅读:

  美丽而遥远的州。充满着危险,神秘以及成为某个罗曼谛克传奇主角的种种可能性。住着瘦削的男人,热情奔放的女人;住着大草原、雪山、森林、湖泊、棕熊、牦牛、猎枪、黑颈鹤。这一切构成了人们通常从“西部”这个词所领悟到的氛围。当然并不是只有牛仔或某个吹牛皮的家伙才有资格到这个州去。去这个州的长途汽车每天一班。卖车票的窗口出现的那张麻木不仁的脸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只要你付得出五十六元的车票钱。

  汽车往西,经过那些无休无止、千篇一律的山冈和树木,经过峡谷、坝子和红色或灰色的河流。无数次在睡眠的边缘上挣扎,头不停地碰撞着车窗玻璃。可无论如何沉不进睡梦中去,身体仿佛一块浸满水的海绵,想沉下水去,却始终被水托在表面上。车子永远在世界上最脏的厕所前停下,让你当着二十个人的面小解。在同样肮脏的小饭馆前刹住,让你吞咽某种不明不白被称为晚餐的东西。再次上路,穿过黑暗中那些有着舒适的床,挂着火腿、香肠和辣椒的乡村或小镇。听天由命地遭受残忍的颠簸,汽油味,灰尘以及呕吐物,陌生人把你当成他祖母来依偎,在全部忍耐力都磨得像路面一样光滑之后,那该死的高原还有一百八十公里。在午夜停车休息,那惟一的旅店根本就是一伙抢劫睡眠的强盗。它用最肮脏、令人对睡觉产生恶心的床对付你。一个充满坚硬、粘液、臭味,小心而绷紧的夜,任何放松的举动都有利于你成为一个清洁女工。当身体再也熬不住,刚刚放弃了最后的抵抗,松开倒下。“那怕是在厕所里也要睡”的决心下定,开车的时间到了。被睡魔押着的倒霉蛋只好披星戴月地摸回车厢。恍恍惚偬,身体已被运送到海拔三千米以上,终于在呼吸困难的中午,抵达了那片高原。

  汽车往西,经过土著们在公元ll世纪和13世纪建造的伟大城邦石城和木城,沿着牛拖江北上,在一个大峡谷前面折向西去,顺着另一条默默无闻、落差很大的河流——马勒多河蜿蜒上升,像是上升在一幅尚未干透的中国山水画中。牛拖江混浊而宽阔,伟大而闻名世界,是有隐喻的大河。马勒多河窄、险、清,是牛拖江的支流之一。牛拖江的两岸是古迹、农田、村子和大山;马勒多河的两岸是杜鹃花、树、藤子和怪石。马勒多河看上去年轻有力,它是从高处下来的,那片高原,就在它来的地方。在第一千次眺望车窗外的时候,那些与生俱来,永远使一个南方人目光短浅、心灵封闭、压抑的山峦突然散开了,并且越来越小,最终成为地平线上微不足道的东西。“山那边”的世界,想象中的“天边外”,现在无遮无挡地呈现在面前。不会惊叫,不会大喊,愣愣地望着,那些从前在思维中最形而上的东西,现在是那么伸手可触,那么实在地“辽阔”、“壮丽”着大草甸和它上面由蓝色的天、白云和太阳组成的三块巨大的区域。这就是它了,那种有着白色的羊群、牧羊女、溪水和帐蓬的草原,那种我对女人们发誓要带她们去“漫游”的草原。当双脚已经脚踏实地,被青漉漉的牧草所掩埋之后,满脑子仍然是过去从书本上读来的段落和形容词,内心无法抑制地冒上来的全是些废话,什么“无边无际”,什么“一块大地毯”,什么“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最后只是不停地念叨着“草原啊草原”这种要命的句子往里走,企图走到“草原的深处”去。真是不可救药,没有“天边外”了,就盘算着什么“深处”,草就是草,一种植物,蒿草并不会比芒草深,也不会比它浅。它们各在各的土层里。这一片和那一片都是草,到了你以为深的那儿,你来的这边看上去又深了。最终还是只得在草原的“浅”上,四肢向天地睡下来,体验“我躺在大草原上,望着鹰飞翔”这类陈述句。这是我十五岁时在中学语文书上背下来的,珍藏了十年。草地上处处有牛屎、羊屎、马屎和它们的尿,我热情地躺下去,看见一些黑鸟在天上绕圈子,我很不愿意叫它们乌鸦,我把这小小的不足,通过联想,弥补为鹰。我像一个实现了梦想的成功者一样,忽然感到一阵空虚,背上又热又痒,我爬起来,望望大草原,我相信还有更深的东西被它隐藏着,我渴望着新的发现。

  对于某些旅游者来说,连我这种躺在草原上的福分都没有。从车站出来,得走两公里才到得了草地的边缘。对他们来说,这个鬼地方乏味得很。这里根本没有他们惯常在旅游点所遇到的旅游面包车,没有人前来出售小册子,没有卖纪念品的小卖部,甚至没有什么风景区。在当地人看来,风景区是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雪山、草原是他们与生俱来就在的,何必旅游?所以有外来人问风景区,他们往往领他到县文化馆去,那儿有一个水池,几棵松树,还养着一头小熊。他们抵达的地方,不过是一条劣质公路的终点。这个终点不过是一个汽车站。一条长不过五百米的街和一群灰色的两层楼砖房,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把这个小镇修建在这个地方。它既不依名山,又不傍好水,像是牛在大草甸上随便拉下的一泡屎,某种既定方针和敷衍了事的混合物,既不朝气蓬勃,又不老气横秋;没有一条铺着石头的老街来象征往昔的骄傲,也没有一幢三层以上的楼房来证实今天的进步。一个草率的时代在五十年代胡乱生下的庸人,就是这个小城给人的印象。那些远道而来的倒霉蛋,在低矮的油毛毡棚子里吃了一顿以沙子为主的米饭之后,立即一蹶不振,怨天尤人。而刚好那一日是草原上常见的坏天气,他就以为他是被送进了奥斯威辛,惟一的出路就是逃跑。可是明天甚至于后天的车票都卖完了。这个倒霉蛋一辈子的窝囊都冒上来,只好回旅馆去昏天黑日地睡觉。当他从二十甚至于三十个钟点的恶梦中——他一直在乘车,魔鬼不准他坐,要他蹶着屁股——挣扎出来之后,重返那个真正的地狱般的车厢,脑子里装的只是些这类镜头:出售苍蝇和油的小铺子,汽车站的水坑,邮电局的老式手摇电话,花柳病广告和一个台球室。不会再多了。走了九百公里,就为了见识这些?其实这见识根本不必跑这么远,受这么多罪,他老家只要出去二十公里,就和这差不多。冤枉人甚至产生了高山反应,胸闷、心率过速、流鼻血。运气再差些,就死在车站附近那家医院的也不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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