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青工们决定去钻这个洞,农场的全体青工都去,没有人下命令,但不去就是叛徒,这一点已经达成了默契。我不敢独自一个人留下来,我害怕被群众孤立,成为胆小鬼。到了那个洞,我们发现这是一个地窖式的洞,洞口在一处山地上,周围盖着些山草,如果要下去,先得用一根绳子吊着,才能下到洞里。那段悬空的距离不知有多深,下面一片黢黑。望着这幽森的洞口,我心里长满了毛。我相信有几个人也是,我看得出他们表情异常,一言不发,再也不哼口哨了。但谁也不敢说公开站出来说自己害怕,说自己不敢下这个洞,这比下洞需要更大的勇气,近乎敢于出卖革命。胆子最大,样子像战士、长着虎背熊腰的一个青工说,我先下,你们跟着。他这话一说,就像是树起了一面义旗、一个榜样,甚至已经成了某种专制的暴力,除了下去,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退路,其它心里还在想着怎么找个借口打退堂鼓的人也就无话可说了,明摆着,不下去就是叛变。“战士”说完就把绳子的一头栓在洞口的一棵树上,另一头放下去。然后就攀着绳子往下一纵,他的头在深渊的表面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他下去了约莫十多分钟,洞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拿电筒朝下照,什么也不能看见,我想他可能见鬼了。但下面终于传来了他的声音,你们快下来吧。那口气很清楚,再不下就是出卖他了。青工们一个跟一个下去了,那些苍白的脸一张张在洞口一晃。轮着我了,我望了望那个洞,想,下去肯定死了。我对那黑暗中的奥秘根本就没有什么洞察秋毫的兴趣,我只要感觉到它们在冥冥之中存在着就得了,碰都不要去碰它们。我对人生世界的兴趣一向是在世界的表面,那些为光明的太阳照耀的地方,我的勇气只在于会为春天山岗上盛开的花朵像疯子那样手舞足蹈,会为山岗上的落日泪流满面,为女人们的身段神魂颠倒……。这可能不算勇气,但在内心中,我确实不喜欢仅仅是由于证实自己不胆小这种不大不小的谎话而去做一件几乎要把命都豁出去的事。我几乎要说出“不”,对黑暗与神秘的恐惧几乎已经战胜了勇敢的谎言,但我终于没有说“不”,我决不能叛变。听天由命吧,我两手一握绳子,沉重的身体就向那深渊坠下去,犹如进入了一头黑熊的身体内,只是几十秒钟的功夫,就梭到了洞底,只觉得手掌一阵辣疼,用手指摸摸,手掌已经稀烂,粘乎乎的。我一身惨叫,“我的手烂了!”我完全没有握着绳子下坠的经验,也没有人教过我这一课。其实不只是我,好几个人手都受了伤,但他们都像钢铁炼成的那样忍着。我的手是一伙人里最小的,受伤也最严重,它的勇气完全不适合在绳子之类的东西上表现。后来大家打开电筒,在洞里四处探寻,想发现那些传奇故事中的遗迹。但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个洞其实就是一个地窖,并没有其他更深的去处,不过是些石头、泥巴与黑暗罢了。之后我是被用绳子捆着身子吊上地面的。我的血乎淋拉的手掌成了我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并且将来会当烈士的象征。后来我遇到寨子里的人,他们说“你们着了,要被蛊害死的”。我问他们,你们下去过没有?他们说,那个洞怎么敢下去。那你们怎么知道下面有蛊,他们说,那怎么不知道,我们就知道,这里个个都知道。看着这些土著冥顽不化的表情,我忽然觉得我几乎成了一个唯物主义者。我觉得我不仅钻出了一个山洞,也钻出了那个迷信的洞,我再也不对这个世界疑神疑鬼了。
所以,穿越山洞也可以看成是对一个蒙着你的眼睛的黑暗的语言洞穴的穿越。你面对的不只是大自然的黑暗,还有你的知识造成的黑暗,它使你在虚构的黑暗中看不见真实的黑暗。那些冰凉的钟乳石一个个被形容词包裹着,被遮蔽在文化之布织成的黑暗里,你要看见它们,你先得把那些关于洞穴的种种故事、传说、比喻抛弃。穿越山洞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跟在导游后面大惊小怪地瞎嚷嚷的没有危险的旅行,这种旅行和人云亦云的写作差不多。另一种是在原始的不明底细的山洞中的探险,这个原始和不明底细是你自己造成的,因为你抛弃了那些先验的知识,你面对的只是一个现场,你面对的只是一片没有语词的黑暗,你一个词也没有,你无法形象思维,你说不出你到达的任何地方,你只有自己看着办,摸着石头走。现实的洞穴往往只有一个入口,从哪里进去还可以从哪里出来。摸着石头进去,摸着石头出来,它提供的是对黑暗的体验。但写作的洞穴可以有许多入口,它不是从对具体事物的抚摸开始,写作是从对知识的分解开始的,它是从概念向经验的后退。它的入口和进入现实的洞穴的道路恰恰相反。我们进入现实的洞穴,是越过关于洞穴的知识进入体验然后抵达经验,然后形成关于洞穴的记忆。写作要穿越的第一片黑暗,同样是关于洞穴一词的种种文明──从知道的黑暗进入不知道的黑暗,但写作是从所指的深处向能指的表面后退的,比如,从乌鸦的染料或地狱之国的暗喻,回到“山体中间穿通的或凹入较深的部分”“石灰岩地区由地下河和渗漏水的溶解作用而造成的有出口与地面相通的地形”这种常识的表面。在写作的运动中,穿越,如果和通常旅游者游览某个洞穴的道路一致,从表面到深处,其实是一条俗不可耐的路线。写作首先要穿越的就是附着在语词之上的那些标志着所谓文明之深度的暗喻、象征、神话、知识。如果把一次穿越山洞的运动中会出现的主题词概括出来,那么它们一般是这三个:穿越、黑暗、光明。但根本的贯穿一切的主题仅仅是一个:穿越。在洞穴中,穿越是最根本的。真实的山洞,很快就可以越过黑暗抵达亮处,但在知识的洞穴中,你只能一次次地穿越,只有穿越本身可以引领你一次次脱离黑暗,抵达澄明。但你永不能以为在某个地点停下来就可以脱离黑暗,脱离黑暗的唯一可能就是穿越,你如果停下来,你就处于洞穴之中。现实的洞穴、传统的洞穴、思维的洞穴、经验的洞穴、形而上的洞穴、形而下的洞穴、精神的洞穴、心灵的洞穴、这些洞穴彼此遮蔽着,彼此是彼此的黑暗与光明、彼此是彼此的出口和入口,唯有穿越这种运动能够穿越它们,穿越它们的黑暗。穿越就是处于光明与澄明之中。往往,穿过一个洞穴,你就忘记了自己已经置身在另一个洞穴,写作的穿越必须忘记“出去”这个词,只是穿越。把穿越预先设定为客观的或主观的、浪漫的或现实的,唯物的或唯心的,都是洞穴,都是黑暗。写作的方法或它的类型只有在穿越中才能知道,才会显现。在此之前,它们只是不可知的黑暗。我当年被关于山洞的神秘主义知识所困绕,这固然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黑洞,但我后来以“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去战胜它,我当时却没有发现它其实是另一个洞,我多年后才发现这一点。今天在云南原始的洞穴已经所剩无几,而且许多美丽的洞穴都遭到人为的破坏,在许多尚未被旅游部门开发的山洞里,那些美丽的钟乳石被大批毁灭。在云南山区的公路上旅行,你经常会遇见把钟乳石敲下来出售的土著。为什么?他们早已尚失了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和恐惧,成了朴素的唯物主义者,山洞在他们看来,不再是神灵鬼怪的寓所,不过是有实用价值的物罢了。战胜迷信固然可以给人以开发世界的勇气,但它导致的无所畏惧对大地又何尝不是一种灾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