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进入一个山洞,尤其是那些洞天福地,你最先进入的不是岩穴,而是你的洞穴一样黑暗的知识。要看到真实的山洞,你必须先穿越你的知识之洞。这就像写作一样,先要越过陈词滥调的污垢,才能露出自己的舌头来。同样,一次关于山洞的写作也并不比亲身体验的穿越山洞的历险更为轻松,这种写作本身也是一次对黑暗的语言之穴的穿越。
我第一次看见的山洞,就在昆明城的圆通寺里,圆通寺后面的山脚下有一个洞,叫做潮烟洞,七八岁的时候,我跟着表哥去看过这个洞,这个洞被木板封着,只能从缝缝朝里面看,漆黑一团,我问表哥,里面通哪里?他严肃地告诉我,通外国。所以我小时候一直相信外国就是在那个洞里面。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进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在昆明郊区我们工厂办的农场。当时,我在那里劳动,这个农场叫花箐农场。农场在蓝色群山中间,满山是在风中摇晃的松树林,里面有着蘑菇、麂子、野鸡;间或露出些红色的山地,种着土豆和玉米。鸟儿飞起落下,整日啼鸣,流泉在山谷中时隐时现,岩石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山岗时时笼罩着上似烟似云、似气似雾、似蓝似紫的空灵之物,那山似乎是活的,是一个有灵魂的生命。一到农场的那天,就有人神秘地告诉我,在农场的后山上,有一个山洞。不久,关于这个山洞的各种传奇就在青工们中间传开了,据说有人在里面发现一只装满衣服的箱子,衣服是明朝的;有人在里面挖到了猫眼石;有一个复员军人下去后就再没有出来;有两个撒尼族的情人在里面呆了三天三夜,出来的时候变成了两只狐狸等等。而附近寨子里的土著则告诉我们,他们的祖先是从这个洞里面出来的,现在他们在里面养着会吃人的蛊。敢不敢去这个洞,成了农场几个青工考验自己是否勇敢的一个标准。我们每天都说到这个洞,但我们还没有去。我们在犹豫着,“你敢不敢去”,彼此互相探询,我们从来不从如何去这个方面去讨论,去不去成了一个立场问题。没有一个人说他不敢去,当时流行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些东西。我其实是一个很怕死很胆小的人,我内心中一直暗暗地相信这个世界是有鬼神存在的,万物有灵。这种经验来自我童年时代,凭着直觉,我感觉到我住的城市中除了人、家畜、老鼠、蚊子之类,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它们不是仅仅靠念叨一下“迷信”这个词就可以置之不理的。它们经常在那些老房子里出现,弄出些响声,我听见过这些声音,那种后心发麻,从脖子一直传到腰椎的冰凉感我记忆犹新。但我从来不敢把这些说出来,从小学到工作,我从未听见我的任何一个同学或同事承认过自己胆小或信神信鬼。迷信、胆小怕事都是老气横秋、六十岁以上、弓着腰,穿着长袍马褂,样子像地主的人的行为,怎么可以出现在一个风华正茂、穿着解放鞋的年轻人身上?行为可以胆小,迷信可以暗藏在心中,但决不能向大家承认。那时的教育,只教你前进,冲锋,无所畏惧,从来不教你害怕恐惧(例如做坏事的人有地狱管着)后退;只教你跟大家一致,不教你自己可以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感受,例如胆小、柔弱、温顺。这些都是贬义的,人只有一种标准,就是要像黄继光、董存瑞那样,其他都是懦夫。我也不知道世界上的路也可以有向后走、拐弯抹角地走的,甚至是原地停着不动的,逃跑的……那时世界只有一条金光大道,并且是只有一个方向的,做人、做事都只有这一条道。我生来手就小,耳朵也有些重听,天生不适宜从事那些要经受严刑拷打、视死如归的工作。这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道德或人格上的堕落,人的活法各有不同,不能简单的区分什么是非。但那时我压根就不知道人也可以害怕、也可以胆小、也可以怕苦或怕死,也可以怕鬼敬神,也可以不像英雄那样壮烈牺牲,也可以肤浅而快乐、也可以弱不禁风但风流多情、也可以由于怕死而长寿,也可以只为梅花或女人活着……这些无非是你私人的自作自受的存在方式、你自己天生的权利罢了。一个人当然有权怕死,胆小、只要他不因此而损害别人,难道不是吗?现在,人人都知道这种常识,当年,这就是反动思想。那时的教育就是这样,一个胆小的人,也就是一个革命意志薄弱,在关键时刻就会出卖革命的人,一个低级趣味、脱离人民的人,也就是说你将来会当叛徒并且现在就可以视你为叛徒。那时的知识就像某类山洞一样,只有一个洞口。所以那时即使人群中胆小怕死的人很普遍,也没有任何人会自己承认,一个人做人的唯一出口就是,成为英雄豪杰标兵模范烈士之类。后来我才发现,我一辈子最要命的胆小和害怕,就是我从来不敢承认我害怕、我胆小,这一点可把我害苦了。不敢承认自己胆小怕死,不敢爱惜自己其实只配当庸人的生命,时时用那些钢铁炼成的人的标准来苛求它,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个洞,在这个洞里我几乎完全成了一个时时在装模作样、时时在打肿脸充胖子的可怜角色。在那个到处是标兵或正在学习标兵的时代,我几乎被这种角色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