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脑,写下翠湖记三个字,忽然觉得找不到词,望着蓝屏发楞,记些什么?半天,这个湖在我的屏幕上还是一片空白,我发现关于它,我实在没有多少话可造。硬鼓着要造的话,恐怕也是些陈词滥调。这倒不是因为关于湖的美文华章艳词丽句在文字堆里早已汗牛充厩,而是翠湖在我的记忆里几乎就是一片空白。苦思冥想,搜肠刮肚想得起来的也只是些支离破碎且难以提炼升华的片断。我见过的湖很多,但湖这个词作为一个具体的命名在我的生命中苏醒,是从翠湖开始的。童年时期,它是我的人生世界中最大的一片水域。我关于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汲取自翠湖。波浪、水草、游船、亭子、假山、翻着白肚皮的死鱼,这是我最初的关于湖的印象。但这一记忆相当模糊,我可以想起来的仅仅是扯着父亲的衣角,在湖堤上走。是否有风,是在春天还是在秋天,是在阳光之下还是阴郁的冬日?湖水是蓝的、灰的还是绿的?没有颜色的湖。还有什么?好象我是在翠湖里学会的游泳,只有孩子敢于在翠湖里游泳,它周围一圈水泥柱的栏杆围着,栏杆外面就是大街。那年我在湖的东边,和弟弟,光着屁股,栏杆边站着许多看热闹的大人。在水里踩着踩着,忽然就浮起来,再也沉不下去了。好象是在黄昏,一群金黄色的小孩,肯定着水呛过,水是什么味道,记不起来了。我还记得什么?好象有一次,从一片浅水企图逃票偷渡进公园,提着鞋子和裤管涉水,上岸,把鞋子扔在红泥巴的地上,滑滑的,把脚套进去,鞋跟还未拔起来,就被管公园的抓住了。一列小孩,被押到公园的大门口,站着示众。大门是什么颜色?好像是红油漆的铁门,记不清楚。还记得什么,和表哥在里面的一个塘子里钓鱼,管公园的人来了,把表哥藏在身上的鱼钩盒搜出来,扔到水里去,表哥心疼得眼泪直淌,那铁盒子是他的宝贝。印象较深些的是,有一段时间,翠湖干涸了,水塘的黑土上长出了茂盛的青草,草长得很高,我曾躺在那里看天,用网兜捕捉蜻蜓。还记得什么?某年的夏天,在门口等一个人,她迟到了近一小时,后来与她在公园的一片草地上开始谈一种没有乱说乱动但惶恐不安的恋爱,因为经常有“工人纠察队”在附近反复巡逻,有被捕的危险。如何的惶恐不安?想不起来了,没有细节,总之大感觉就是老在东张西望。还记得些什么?湖中间的岛上过去有一个图书馆,我在那里读过不少书,听说钱钟书或沈从文之类的人物也去过这个图书馆,这倒是很值得一提的,可惜这个图书馆已经搬到一环路边上去了,现在里面是个茶馆。还记得些什么?连天乔木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说的是西湖吧?当然,还有小卖部,儿童乐园什么的。再说的话,也就是些小学生的流水帐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看见翠湖,绝早沿湖小跑减肥、八点钟送女儿去湖边上的幼儿园,傍晚再接回来。隔三差五的要进公园去一回,领着小女儿把儿童乐园各种新旧名堂都耍一遍。门票最早是五分钱,现在是两元。还有散步啦、打酱油啦,买卫生纸啦,都在翠湖附近。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积极意义深刻之处?值得写吗?值得为人道吗?也许印象最深刻也最有意义的,就是八五年的冬天,西伯利亚的海鸥忽然改变了南行的路线,把翠湖当成了它们的越冬基地之一。这倒真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我从少年时期读过的课文就有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知道海鸥乃是革命者的象征,一直梦想有一天能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朗读这首诗。现在好了,海鸥就在翠湖里,满满一湖,叽叽喳喳,闹得翠湖像个养鸭塘。既没有暴风雨,也没有灰色的海浪。美中不足,严重的不足。但这件事还是有得可写,净化人心啦、启发爱心啦、拯救环境啦,题目多的是,可我还来不及动笔,这件事的深刻闪光之点,就已经被人发掘光了。大报、小报、摄影比赛、歌词评奖,甚至树碑立传什么的,关于海鸥的那几个身价百倍的形容词,像纯洁啦、高贵啦、白衣天使啦早被哄抢一空,我有什么可说?望着干燥的电脑屏幕,关于翠湖,我恐怕是只有废话可说了。
说到底,我其实是素来不把翠湖这种小家子气的地皮放在眼里的(近年冬天是个例外,有海鸥嘛。)。这塘水就在我住的翠湖北路17号五号楼下面,而且是自我生下来之后到今天,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我一直住在它旁边,从未移动过一步。说起来,这个水塘倒也是我的寓所窗子外面的唯一可以想起所谓“风光”一词的地段。在四周的密密麻麻的水泥楼层的包围中,勉强暗示着大地的部分原样。一个像颐和园西湖那样有水有船有亭翼然的种植着乔木花草、并且在池子里养着数百尾金鱼的区域。但凭这些就称它做“湖”,简直就像拣到一分钱交给民警被写在黑板报上公开表扬一样夸张。它根本没有什么“湖”这个词所必须具备的容量,深度,也没有这个词会派生的种种状态,比如“水是这样的透明,二十五至三十英尺下面的水底都可以看到。赤脚踏水时,你看到在水面下许多英尺的地方有成群的鲈鱼和银鱼,连前者横行的花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你会觉得这种鱼是不愿沾染红尘,才来这里生存的……”(梭罗《瓦尔登湖》)或者“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范仲淹《岳阳楼记》)之类。所谓“翠湖”者,“它现在的水,等于是昆明地区下水道流出的污水……。”(《云南日报》96年8月25日)实际上它只是有些在文化意味上的“湖”这个词所具有的某些常规罢了(这些常规,我称之为“西湖化”),虽然文人在里面挂了匾,还夸张地说什么“城市别开仙佛境”,其实不过是一潭死水被些假山楼台和植被遮掩着,如此而已。但比之通常所谓水塘,它又要大许多,绕着它走一圈也还要二十多分钟。如果对水的质地视而不见,闻而不饮,仅仅看看它中间的假山以及如广告旗般招摇的棕榈树或柳树,也还是令人怦然心动浮想联翩的。在偌大一个昆明市区,毕竟只有此处还有些“意境”“幽处”,还可以理解何谓“风光不与四时同……”,但翠湖毕竟是不伦不类,非湖非塘,更未见于正史(外地人说起昆明,都知道滇池,谁知道什么翠湖。就象外地人到了北京,都是直奔着北海颐和园这些进入了正史的地方去,谁会去什么红领巾公园?),也没有什么英雄名臣的墓在里面,不过是那些已经名震江湖的名湖的一个赝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