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白云下面,高山滚滚,其中的一座,被称为斯布炯神山,那叫做果流的寨子就在这神山底下。我们的越野车离开了国家公路,从一条凸凹不平的土路开进去,被颠得跳起来,脑袋撞到车蓬上。颠进去大约十多公里,把车子弃在路边,就离开乡村马路,从一条白雪皑皑的小路进入了森林。这是早春,许多山谷中还有积雪,但我们这边山上的雪已经化掉很多。在雪的地上走了一阵,雪就突然消失了,脚跟后面冒起了小小的灰尘,响起落叶被踩碎的沙沙声来。许多树被砍倒了,横在路上,我们不时要抬起腿,跨过这些树。转过一个山腰,世界蓦然开阔,山风吹来,我们在高山的垭口上看见了那叫做果流的寨子。我们是谁?我和小杏,马云和陆小玲。宁蒗县的诗人老任、李黑,我们都是曹文彬的朋友,果流是曹文彬的家乡。
高山的对面是高山,其间是一个巨大的峡谷,峡谷里是一个个土黄色的山包。寨子就散落在这些山包中的一个上面,仿佛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远远看去,像是一些干燥的黑木耳。这与建筑材料有关,原木、泥土、草,就是这些建筑了家园。寨子周围的山包都被开垦成了土地,土地是梯形的,一圈一圈地环绕着寨子。大地上没有庄稼,空荡荡的,顺着山包的曲线起伏,荒凉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播种。地面散布着羊只,像黑色的蚂蚁在移动,总是低头吃着点什么,也有白羊,但比黑羊要少。猪子在其间跑来跑去,相互追逐着。马匹站在地中间,头和尾巴下垂着,寻找着什么。像古代的牧神一样,牧人总是披着羊皮的毡子,握着一根树枝,大多数牧神躺在地上睡觉,被阳光晒得受不了,翻个身,翻身的时候我才看见了他。土地上全是被锄头翻起来的土疙瘩,混杂着去年秋收时留下的根、枯草和已成碎片的塑料薄膜,肥料一堆堆放在地头。这些上面是蓝得几乎老掉的天空,这个从未涉足的世界从一片蓝天底下开始,令初到此地的人内心晴朗,感激着。
世界有不同的尺寸。一只鹰借着风,不停地煽着翅膀,站在天空里,仿佛那儿有一架梯子。打洞的鼹鼠忽然从地上露出一颗吓人的头来,看一眼,就缩回去了。其他更小的动物在人看不到的区域爬来爬去,改造着生存的环境,你永远也看不出来,你最多看见一两个甲壳虫在叶子上爬过去,而它们已经是最大的,再大的就不是它们的世界了,一头把嘴往地里面拱去的猪,对它们的世界就是灾难、末日。人看不到的还有卧伏在附近的高山中的大动物,它们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动声色。它们也不是不动声色,而是无声色可动。你看不见它们,就以为它们不存在,其实它们在着,正是这一点使高山和森林显得神秘莫测,肯定有什么在那里,但你看不见。山下面的寨子也一样,远远看去,像死了一样,一堆灰烬,没有炊烟,没有人影,地老天荒的样子,简直想象不出来那里还会有人类的生活。但到了附近,才发现那里人声鼎沸,狗叫鸡鸣,花裙子在篱笆后面一闪。哪怕是孤伶伶丢在荒山中的一间屋,到了近处也发现那里有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甚至屋里还会跑出来一个美丽的正在盼着白马王子的大姑娘。在这峡谷的南方,玉龙雪山隐约可见,路上遇到的汉子说,那雪山离此地有两天的路。他牵着一匹白马,马背上搭着一床花毯子,他转进了另一条小路,马屁股在树林间一晃就不见了。
看见寨子的时候,泉水声就响起来了。泉在一个山凹里,那是世界的一个源头。有人住在源头,有人住在河流终结之处,住在源头的人少,住在尽头的人多。这影响了人们看世界的方式。在终结处,人们普遍以“已经完成”“现成”的观点看待世界,这种观点影响了世界历史的主要部分。但在开始之地,人们看世界的观点就不同,斯布炯神山,其实只是不过三户人家的神山,这一命名只有附近山下的几十个普米族人知道,其实视斯布炯为神圣的人在果流不过是三家普米族人。他们的世界必须要有一座神山,于是他们创造了这座神山。创造了神树,创造了神石,在那里挂起了经幡,祭起了香火。普米族把山、水、树木都视为神灵,他们的一部经书上说:“凡是地面上凸出的高山小梁,都是‘日怎’日打打’,(山神、山菩萨),凡是地面上凹进去的深渊峡谷都是‘阔干’、‘阔尼’(白龙王、黑龙王)。每个寨子都有自己的神树,每家人都有自己的神树。这是我后来看了资料才知道的。我开始一直以为斯布炯是众所周知的神山,就像奥林匹斯山或冈仁波切那样,是经典上记载规定的神山,其实不是。我是从鲁诺的只言片语中偶然发现了这一点的,他并不以为这一点值得特别地告诉我,就像他不会对我说这是山那是云一样。认为它是神山的它本来就是,不认为它是神山的它本来就不是,这是位于沉默中的事,不会有人提起,所以外来的人要么不知道此地有斯布炯神山,要么以为这是所有人的神山。离开了果流,世界并不知道斯布炯神山。这神山是三家普米人创造的,同样,如果有一日他们迁移别处,他们会在别处创造另一座神山。世界并不是已经完工的现成品,而是刚刚开始,可以命名,可以创造,这是开始之地的观点。住在果流的居民告诉我,由于他们的寨子是木头建造的。很容易失火,有的人一辈子搬了三次家,大火烧了这个山头就到另一个山头重新开始,会有另一座神山,如果他相信的话,神山是会随着迁徒而无所不在的。世界永远不会完工,他们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