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易就抵达一个源头令我惊喜。周围都是大树,泉就从大树下的一块石头中淌出来,开始只是很小的一股,流出来在露天中走了三五米,就跌下悬崖去,成了小小的瀑布,到最下面,已经成了某大河的一条支流。泉水响起来了,狗还没有叫,这里离寨子还有一段路,狗的鼻子还够不着。出了森林,从一个巨大的斜坡走下去,斜坡两边,渐渐地变成了庄稼地,坡也舒缓起来。那就是斯布炯神山,曹文彬指着我们身后的山坡,原来我们刚刚就是在神山中走。这山与其它的山稍有不同,山头岩石累累,山腰以下与其它的山打成一片,山间泉水淙淙,森林,草地、蓝天,我说不出更多的来了。曹说,爬到山顶只要半个小时。
对一个地方最初留下什么印象,全看你走哪一条路进去。去果流村的路一般有两条,一条是乡政府-水库-爬坡-寨子。我们走的是,小路,森林,神山、泉、阳光灿烂的地带,下坡,黄昏,寨子。命中注定我要从这条道路进入果流,因为我是一位诗人。鲁诺迪基知道这一点,他也是诗人,诗人一词在普米族那里和我们不同,它还有先知、神灵和史诗歌手的意思。我们在进入寨子之前,先听见了水,低下头去饮水,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神山,在这里饮水必然看见神山,但如果没有人说过,你是永远看不见的。有许多神圣的东西,都是由于知道者的沉默而不为人知。许多神圣的事物被忽略、被毁灭,不知道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站在一座神圣之地,却用世俗的方法来利用它,他们把神圣的东西毁灭了,毫不知情。这是一条美好的道路,并且恰好在日落时分结束。在落日中抵达一个木头建造的寨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情之一。夕阳的光芒穿过木栅拦,在乡村中的小路上刻出了斑马似的纹路。在落日照亮整个寨子的时候,普米的诗人鲁迪基说,看一眼就知道这寨子有几家是普米族,因为普米家的房屋顶都挂着经幡。我一看,果然有三家人的屋顶飘着小小的彩旗,被阳光照得很显眼,像是秋天遗留的几片枫叶。果流,有四十来户人家,居民二百多人,三家普米,其他都是彝族。从国家公路开始的路途,经过简易粗糙的乡村公路,转入民间开辟的乡间小道,最终在大地上消失了,家从道路消失之处升起来,屋顶上冒着青色的炊烟。这就是世界的道路,开始与结束。
一群山羊和我们一起进入寨子,它们从大地上回来,嘴角沾着草,肚子上糊着泥巴,像是胆怯地望着我们,挤辗着靠在一边,蹄子把路边的泥踩成了蜂窝状,留出中间的路来,让我们先走。我从那些羊旁边走过去,心里有些异样,羊知道我们是异乡人。我心里有些不安,我对羊的感受不是对羊肉的感受,而是对某种美丽的女性的感受。这个山寨很小,从任何一个方向走,不超过三分钟,就会走到土地上。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地盘,却被建筑得象一个小小的迷宫,它散漫无序,令一个习惯在门牌和邮政编码中辨认世界的人找不找北,它是依据最基本的要求――栖居,建造的,世界最基本的施工,鹰、乌鸦,都是如此建造它们的家。一棵大树,一只鸟飞来,建筑了一个巢;又一只鸟飞来,建起另一个巢,巢建得高高低低,并无规律,也许鸟刚好落在哪里,就建在哪里。鲁诺告诉我,最早在此定居的,是三家普米人,其它居民是随后陆续迁来的。这寨子主要是用圆木建造,都是干阑式建筑。一棵棵树干,砍掉枝节,剥去皮,用藤子、铁丝连接成墙,主要的梁木之间榫接,木板搭成的顶。房子外面是场院,周围用木板隔起篱笆,这就建成了家。最可怕的事是失火,鲁诺家过去是住在另一个地方,家被一场大火烧光了,才搬到这个山包上来。都知道这一点,但居住的方法并不由于蕴藏着灾难而有所改变。寨子是旧的,木头已经泛起了青黑色,无数的裂缝,但保持在分裂之前。实际是它们只是开裂而不会分裂,这就是木头的品质。寨子的中心聚集着一些人,他们窃窃私语地看着陌生人,这儿与寨子的别处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圆木房屋和木栅栏之间的一块空地,上面有几个嵌在地里的黑石头,它们由于经常被当作街心花园的公用椅子而被磨光了。一个广场式的所在。聊天、交流信息、晒太阳、眉目传情、打情骂俏、游戏和吵架的地方,如果将来这个寨子与国家公路接轨,成为城市,市中心就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成为寨子的中心,是由于一根水管,水被从泉那里接过来,在这里成了自来水,寨子里的人就在这里接水,这根水管是这个寨子唯一的公用的现代化设施,水管没有水龙头,水永远不停地流着,把周围的地泡得烂稀稀的,除了饮用,人们并没有为这水找一个出路,它自己找到低处流走了。有一位妇女刚刚接满了一桶水,她从腰上拔出一把木瓢来,舀了一瓢仰起嘴来就喝了下去。我有些惊讶,饮水没有经过水壶和杯子,但我很快明白了,这水是泉水,不是自来水,饮的方式自然不同。这寨子没有电,曾经有过一个与电有关的激动人心的故事,但它已经被人们随着那台生锈的水轮发电机一起忘记了。在某个时刻,这个寨子曾经象火柴那样亮了一下,人们惊魂未定,就重新坠入了黑暗中。这个寨子比那根自来水管道更先进的东西在鲁诺家里,那就是鲁诺的弟弟次点的手机,他做着木材生意,要与外界联系时,他要骑上一匹马,跑到斯布炯神山上,几乎要跑到山顶,才能发出信号。其他人要传递消息,只消告诉路上的某个人,他必把你的信息带回寨子。这个寨子的信息极少传到国家公路上去,它基本是在大地上,在土豆地与玉米地,在桃树林与松树林,山和山、核桃与南瓜、蜂蜜与荞麦、狗和羊、男女们之间传递。几个穿彝族式羊皮大髦的妇女席地而坐,像是一尊尊岩石。她们在缝补、喂奶什么的。另一些人,脏娃娃,大姑娘,则靠着旁边的木头房一排地站着,她们好像没有洗脸,身上有刺鼻的酸味。在此地,这些是感觉不到的,只有从国家公路上下来的人会意识到,但外来者的“干净”同样被视为外来的,并不被看成参照的标准。一切都是原来如此,如果有“干净”的意思的话,那么开始就是干净的,所以没有“干净”。“干净”是羊在惊讶中看见的东西。其实在数百年前的汉语史籍中,对此就有记载:“披毡跣足,手面经年不洗”,“不洗面,男女衣皮,俗好饮酒跳舞”。问题是这历史是“要洗面”的人们记载的,是洗面者到不洗面的人们所在的地方去,引起的惊讶。“不洗面”的人们原在着,开始就是结束。这不干净的思想是“洗面”的人们带来的。是他们使这件事成为了不干净的,,就像他们使泥巴成了不干净的一样。而这件事是一件开始的事,洗面者把它变成了后来的事,仿佛先有了对脸的洗或不洗的标准,才有了脸,世界被文明搞得颠三倒四。自古以来,果流的孩子们从来不洗脸,但他们的脸并没有被遮蔽起来,他们自有让脸露出来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