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船去奉节。时间已经是1月27日,离癸未年还有3天,我们乘的是华声号,坐二等舱。船上挤满了人,到处都是行李,许多人随地睡觉,路都没有,要从人身上跨过去。好不容易到了舱里,四个舱位的房间,竟然进来八个人和一大堆麻袋箱子。人家很聪明,买六个普通客票,只能站的,买两个二等舱票,就大家都有座位,也有地方放东西了。为侵占了我们的空间而抱歉,没有办法,都要回家过年么。我拿着相机在船上转,照了几张像,一个面色红润的船员看见了,很不高兴,命令我不要照。这船已经超载,他大约怕出了事情照片成为证据。据说春节前后几天,中国有18亿人南来北往,大多数人都是回老家去。船上的食物很贵,一般人都不吃,只等着轮船到码头了,卖饭、卖水果的摊贩就会拢上来。那是一个激动混乱的时刻,船一拢,盛着饭菜的盒子、装着橘子袋子,就热汽蒸腾,色彩鲜艳地伸过来,五块一盒,十元一袋一袋。船留的时间不长,只是几分钟,小贩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食品最多地卖出去,因此码头上吆喝成一片,有人把饭盒打翻了,有人的钱掉在水里,有人硬挤,害怕下不去,大叫着谁的名字。船上的人为下船、吃饭争先恐后,犹如逃难,把船压得斜过来。码头上也是争先恐后,下来的人拼命朝岸上挤,岸上的人担心上不去船,彼此形成一个对抗,谁也无法动。维持秩序的人员每一回都要声嘶力竭,流着大汗才能把人们疏散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搞得还要坐四五个小时才到站的人也心里烦躁,惶惶不安,好像战争迫在眉睫,担心着到站的时候下不去,船离码头还有半小时的路程,大家已经早早收拾,搬箱子搬行李,到舱门那里热麻麻地拥挤着了。轮船被各种搬运、换座、呕吐、零食搞得一塌糊涂,又被旅行揩擦得干干净净。由此制造的垃圾,自然是长江接纳。长江上浓烟滚滚,把国家的这个部分运到那个部分,把这种生活搬进那种生活,它被最大程度地利用着,运输、水源、洗涤、渔业、水利、文明、下水道、垃圾处理……江水浑浊,筋疲力尽。在当代关于长江的文化中,这河流一再地被文人和歌手称为母亲,如果她真的是母亲的话,那么她的这些子孙真的是太不孝顺了,她可以说是受尽利用、蹂躏和虐待。
夔门是从西向东进入三峡的开始之处。“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杜甫)。平淡无奇的江岸在这里忽然崛起,耸起两座南北对峙的垂直岩壁,北岸的赤甲山呈红色,南岸的白盐山呈灰白色。犹如巨大的钢铁之门缓缓拉开,“蛟龙屈窟宅/愁畏日车翻”“西南万壑注/劲敌两崖开/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杜甫)。伟大与光荣开始了,后面就是奇峰怪石层出不穷的三峡,犹如巨石组成的鸿门宴两边排列,远处是变幻莫测的云雾和滚滚大江。只等着“天降大任”者前来赴汤蹈火,培养浩然之气,天地雄心。夔门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座造物主在河流上创造的凯旋门,但它与罗马的凯旋门不同,它不是结束而是混沌初开。一个有心灵的人,从前只是在书本上理解“雄浑”“大气”“混沌初开”这些形容词的,来到这里,他立即就“胸含元气眼穷大荒”,觉悟到那是什么。一个诗人,由此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豪杰,由此会抛弃草莽,萌生逐鹿中原之志。昔日的诗人无不意识到长江对他们生命的意义。这河流流淌着的东西是书本上永远找不到的,那种隐蔽着的东西可以启发人的心智,令诗人在人群中出现,令诗人在诗人中成为伟大。去夔出峡是一种伟大的中国经验,它曾经造就了许多伟大的诗人,李白去夔出峡,从此进入天下,“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杜甫来到夔门,诗歌更多了悲壮沉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伟大的青铜之声,过了千年,我这个刚刚诞生的读者进入夔门穿过三峡的时候,依然像陆游感叹的那样“顷来目击信有证”,被那语言的能指力量所震撼。
大坝蓄水后,水位上升,夔门就看不见了,“水面增宽,流速下降,峡感减弱”,水位上升30-40米,枯水季节水位更高,相当于十多层楼那么高。白帝城也要淹没。夔门、白帝庙将成为库区的群岛之一。夔门旁边就是夔州,现在叫做奉节,是四川省的一个县城。公元766年,杜甫带着家人来到这里,一住就是两年。在这里,中原诗人杜甫彻底成为一位长江诗人。“江间波浪兼天涌,寨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州一系故园心”,长江诗人的意思就是像河流那样成为了时间本身,“逝者如斯”,杜甫的诗歌是生长的,越来越重、越来越深、越来越宽阔深厚。“巨积水中央”“神功接混茫”,他的诗歌进入了不灭的自然之道,像季节那样循环,不动,日日新。奉节旧城已经拆除,新城建在山顶上,比白帝城还高。昔日,白帝城是夔州最高的地方“城尖径仄旌旆愁 独立飘渺之高楼”(杜甫)。我明白了为什么是“白帝彩云间”,因为如果在江面的船上,白帝城就是在高山顶上,从江岸到达城中至少要爬一个小时。我们踩着瓦砾残砖,沿着也许是杜甫曾经走过的石级,登上白帝庙,放眼望去,长江灰蒙蒙的,“峡圻云霾龙虎卧”,南岸停着许多黑乎乎的运煤船,山坡也是黑乎乎的,多年从事煤炭工业的结果。但“江涛万古峡”,看见的还是杜甫看见过的那种地形,他在这里写下的诗歌也仿佛是墨未干似的。遇到一个干瘦的老头牵着一匹马从山上下来,踏着碎砖走过,我心里动了一下,差点就问出“杜甫无恙”?“旧俗存祠庙,空山立鬼神”,白帝庙是杜甫经常来的地方,建筑已经不是杜甫时代的,但“旧俗”使祠庙毁了又建,现在的白帝庙是明朝留下的,依然供奉着刘备、关羽、张飞和赵云。我以为这里面应该是供奉李白和杜甫,是他们的诗歌使白帝小城名垂千古,而不是这些正襟危坐的三国时代的政治家和将军,但是没有。文史馆的人领我们去参观,问我们看出什么异样之处没有?都看不出来。他笑道:文革时期,红卫兵把刘备、关羽、张飞和赵云的头都砸掉,只留下在一边胁肩谄笑的侍候主子的小官人的头,说他们是劳动人民,所以这些小人的头都是原装的,而刘备、关羽、张飞和赵云的头则是文革后重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