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并没有风,但是寒冷刺骨,山上没有消融的积雪使道路光滑。黄麻妈踩着那些积雪抱着我走,我暂时停止了哭泣。我被围在襁褓里,我当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事情。那时候无论是灾祸还是福祉,我都没有办法预知,我不知道父亲不想拉扯我。那是临近黄昏的时刻,黄麻妈抱着我,她已经收取了父亲交给她的十块钱,那是她负责接生的费用,也包括把我丢弃的费用。收了钱就要把事情处理好,黄麻妈想着把我扔到深谷里就可以了。她这样处理过别的刚出生的婴儿。但是在她把我放到深谷的坡地时,我开始了哭泣。我的哭泣穿透遮盖着我的襁褓,在深谷里回响,这使黄麻妈无法离开,她站在那里犹豫彷徨。她本来应该溺死我,如果按照以往的做法,溺死一个婴儿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她选择了丢弃。虽然她做过很多次,但是溺婴和弃婴,这两样都是让她良心不安的事情。
“我这辈子是丧了良心的,”黄麻妈在最后的时刻对我说,“可是把你从后山扔了又捡回来算是我积下的德。”
就像黄麻妈说的那样,我又被抱了回去。她推开我家石头房屋的门,把我重新放回到土炕上。
她对父亲说:“你安顿的事情我办不了,你自己办吧,你的钱我退给你。”
黄麻妈没有收父亲给她的钱,残存的天良让她畏惧把我丢弃在山谷的行为。
父亲也没有坚持,他顺水推舟把我接过来。事实上在黄麻妈抱走我以后,父亲就陷于内心的挣扎和搏斗。因为那时候母亲咆哮着像一头母狮,母亲知道父亲偷着要把我丢弃的时候就要跟父亲拼命。
她手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你扔弃自己的亲骨肉,天打雷劈!”
我逃过了初到人间的劫难。我没有像那些被遗弃的婴儿那样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的身体没有冰凉,我的幼稚的骨肉没有给那些游荡在荒原山谷的野狗恶狼充当食物。
但我并非就此避开被弃的命运。如同我在初生时看到的慌乱、惊恐和血腥,被弃是我最早阅历的人间景象。
那时我继续哭泣,哭泣是我对世界本能的反应,也是我唯一的表达。
我说不出我到达人间之前的所见,只能说出我初生时对人间的所见。
是的,我降生到这个星球。宇宙中浩繁星河的一颗星辰。我如同一粒尘埃飘落在这个巨大的星球之上,和无数的尘埃混同在一起。那些尘埃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兄弟和姐妹。在一间石头垒砌的昏暗的房屋,我看见了他们。
我的抵达带给我永久的困惑。我一直想搞清楚,在我经由母体到达人间之前,我在哪里。
我是这个肉身吗?我跟随着肉身存活或者死灭吗?灵魂是什么?它是不灭的吗?这些问题对哲学家、神学者和诗人来说是普通而寻常的,但对一个生存在黑暗之地的孩子来说是恒久的疑难。多年来这个疑难持久地困扰着我。
开始我以为人诞生在哪里并不重要。诞生在哪里似乎没有根本性的差异。后来在我走过了这个星球的不同纬度,走过了不同的国家,看到不同的种族和文化的时候,我发现人在哪里诞生有着全然不同的命运。现在我的书桌之上放着一个可以旋转的地球仪,蓝色的海洋,由各种斑驳的色块构成的亚欧陆地以及美洲大陆等组成这个星球的全貌。是的,我们作为一粒尘埃降落在哪里有着全然不同的命运。降落在非洲的索马里,就会世代经历饥荒;降落在中东,就会终生饱受动荡、离乱和战祸;降落在欧洲,就会享有它辉煌的文明。我降落到中国北部的矿区,就命定经历黑暗和困顿。
最初的惊慌、恐惧和血腥以及被遗弃是我抵达人间之初的体验。作为稚弱的生命体,我的意识可以是沉睡的,智能可以是低弱的,但是我想我的灵魂是明白的。它看到并体验现实的一切,它清楚地预知现实和未来。这是我哭泣的全部缘由。就像我后来常说的,一种声音找到了它的喉咙。
那时候黑暗是我惧怕的。
在我成年后,我做了矿工,穿行着一座黑暗的矿井,经历着更为严酷的生存。
直到今天,我在夜晚睡眠的时候也要开着一盏灯。我需要光亮卫护着自己。
光亮我以为是可以隔离和驱除黑暗的一种力。
我总以为在沉沉的暗夜中,有一类生命睡去,同时又有一类生命醒来。比如鬼魅和幽魂。那些无形的生命会随着轻风游走,它们在你的身边聚集而你却浑然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