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在一家人中常常是被忽视的,就像总放在门后的农具,要用到它时,才会提起。父亲生活中有一扇很高很大的门。这扇门一个具象是母亲,另一个具象便是飞不掉挣不脱的日子。门“吱呀”(高兴)或“哐当”(郁闷)一声打开,父亲才显现出来,憨厚缄默地站在我们面前。
父亲给我们的大多是背影:扛着锄头走向田间地头的背影,拉着大板车绷直腿死劲蹭上坡的背影,蹲在灶前添柴烟熏火燎的背影……
二
怎么也无法想象,一向缄默、不起眼的父亲也有一个意气风发的童年。父亲出生在浙中一个名叫外屋的村子里。爷爷金华体专毕业,是村里的族长,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先生,常被人用轿子抬着,到祠堂里议事,走村串户做调解。小小的父亲吃着别的小孩眼馋的零食,神气活现地被村人尊为“小先生”。解放后,划成分,爷爷一家的日子才煎豆腐翻了面——倒了个个儿。“大锅饭”时,爷爷因为省粮给孩子们吃,自己吃粗糠噎死。为了活命,二十来岁的父亲带着仅八岁的叔叔背井离乡,来到江西,砍木椴,烧砖瓦,最终以打铁为生。
父亲黧黑如铁,个头高挺,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年轻时,村人都亲切地唤他“长子”。年长些才改称为“朱师傅”、“老朱师傅”。据说,父亲那双铜铃般的大凸眼,加上他打铁练就的臂力,还吓唬过不少人。村人都认为父亲有隐秘的功夫。
听母亲说,堂姑年轻时俏丽迷人,偷偷与一后生好上了。不知何故,堂姑家人却极为反对,可又奈何不得。父亲知情后,傻乎乎地出面了,他从铁铺里操起一把刀就冲向后生家。父亲圆睁大眼,持刀直冲的样子活像勇猛的张飞,把后生的尿都吓出来了。尽管如此,如今已成堂姑父的后生却一直与父亲极其交好。他不止一次和我说:“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善良的人,他真是鲁迅笔下的闰土,敦厚老实啊!”
“三十六行,打铁为王”。父亲做事认真,技术精湛,深得“小五金”之乡——永康老家打铁技艺的真传。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在村里,常被人宴请去坐首席。他左手拉着风箱,右手磕巴着长竹烟斗,在彤红的炉火旁,话语如火星四溅。他“吧吧”猛吸几口烟,神态飞扬地挥动小铁锤,一边“嘭当”作响地敲打着彤红的铁,一边和他的徒弟们笑逐颜开地谈论着从老家来到他这儿落脚的漂亮娘们及村里标致的媳妇们。他过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肆抽烟、广泛交友的快活日子。他的朋友中有大队干部、公社干部、班车司机、国营企业工人……都是些当年在村里吃香的人物。
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父亲已过古稀。有时,在马路上等客车送我回县城,突然一辆小车会戛然停在父亲脚边。车里探出一张微笑的脸,问:“您是老朱师傅吗?!我是×××的儿子。我父亲常说起您。坐我的车去县城吗?”此时在村里已微不足道、老实如泥的父亲往往会傻愣上一会儿,紧接着受宠若惊地笑着点头。
就在昨天,我在县城菜市场买菜。一个戴眼镜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直直地盯了我许久,笑着试问:“你是小朱吗?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你父亲身体还好吗?还在打铁吗?我俩当年好谈得来……”
“好谈得来”,如今缄默如铁的父亲,当年是怎样与人侃侃而谈、笑语晏晏的,而且与一个和他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知识青年?想象力贫乏的我无论如何也臆想不出。只记得小时候,家中常有顾客,买了家什后舍不得离开,在“铮铮”铁锤声中和父亲大声谈笑着,到了吃饭时间,便坐下来和父亲一块儿大碗喝酒,喝母亲自酿的家乡黄酒。
三
父亲其实是我的继父,我也不姓朱,但村里人都亲切地叫我小朱,因为父亲待我视若己出,连左邻右舍都瞧不出端倪。日子久了,知道我是父亲养女的村民,愈发敬重父亲的为人。父亲三十九岁才正式娶妻。那时母亲才二十八,带着六岁的我和不足四岁的弟弟。
此前,善良的父亲收留过一个怀孕逃荒的外地女人。女人生孩子后,父亲照料她坐月子,给孩子洗尿片,托后门买精贵的奶粉,那年代买奶粉是很不容易的。一年后,由黑瘦变得白胖的女人偷偷带着会叫父亲“爸爸”的孩子逃离,不知所终。但父亲从未为此后悔怨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