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我哭泣的人们在我停止哭泣的时候反而不适应。
这就是人做的事情,人发明了药物,医治病痛,也麻木着我敏锐的神志,摧毁着我灵异的神经。
我的灵觉短暂地保持了某些瞬间,很快我就和别的婴儿没什么区别。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我还任意地撒尿和拉便,把那些肮脏的东西弄得到处都是。这些也带给父母新的烦恼,但这烦恼比我彻夜的啼哭更可以忍受。
我的生物性生长起来的时候,灵性就被彻底遮蔽了。我的感觉被钝化,我开始适应这个星球的尘世生活。
总之我的神智恢复了安宁。那些夜晚不再使我恐惧,窗外摇曳的树影和风声也渐渐被我习惯。那些漂游的幽魂我也觉得是自然的一部分。
父亲开始抱我了,他仓促潦草地把我抱在怀中,颠着晃着,这是父亲催我入眠的方法。他希望我一天到晚睡着,这样可以不再烦他。在父亲的怀里,我成为一个平常的或者平庸的婴儿。我曾经如电光一样敏锐的灵觉熄灭,我的魂灵开始蛰伏在晦暗的肉身,这是我降生在尘世中必须完成的转折和蜕变。
没有人关心和注意我灵性的变化,他们只关心我肉身的成长。我不再动辄哭泣,我能够坐立,能够爬行,可以牙牙学语,我开始带给大人们快乐。他们在我能够坐立的时候,在我可以爬行的时候,像玩赏小动物一样,把玩我。
我成为一个智能平庸、生物性膨胀的幼儿。
父亲并不能一直抱着我,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要去矿井做工,在每天的清晨,天光还未亮,他就要起来,为自己准备食物。父亲用一个铝制的饭盒装好他自己蒸煮的窝头和米粥,包括他自己腌制的咸菜,然后骑车出门,他要穿过暗黑的街道,在铺满煤渣的道路上疾行,两个小时后到达他所在的矿井。
那时候的矿井实行军事化管制,班前要政治学习,下井之前要吹冲锋号,迟到或早退都会受到惩罚。父亲是看盘工,就是看守着高压电的输送,维护矿井的供电正常运行,这个工作责任重大。
父亲工作之后,母亲很快也恢复了工作。母亲是矿井的机电工,她会背着钳子、改锥和工具刀到矿井里巡查,有事故就当即处理。在矿井这应该是男人做的事情,但是母亲做了,她是矿区最早受过机电技术训练的妇女,在母亲当年就读的那所西北煤炭技术学校,只有她分到了矿区。
父母亲出去工作,照顾我的任务就落在大姐身上,大姐那时十二岁。
她要照顾二姐和哥哥,也要照顾我。二姐患了小儿麻痹,九岁了还不会走路,她的身子缺钙,不能直立行走,要走也只能扶着墙壁。二姐的疾病成为母亲的心病。因为忙于工作,父母完全没有时间管我们。他们把我们锁在家里,我渐渐地可以坐立,可以爬行。我的背上系着红腰带,腰带的长度可以使我满炕爬行而不至于摔到地上。
大门锁着,门窗紧闭,绑我的红色腰带挽在高高的窗棂上,那是我伸手都探不到的地方。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炕上。我属于爬行动物,那时如果站立,我就只能站立在窗前,只能透过窗户看到屋外的情景。我和哥哥姐姐就站在窗前,看着阳光照射的光影移动,看飞来飞去的蜻蜓和苍蝇。玻璃窗是紧锁的,母亲是想到了各种危险,她是要力避我们所能接触到的任何危险。我们被隔绝在危险之外。
然而那时有更大的危险正在我们的生活中上演。
先是有枪声在街上出现,从窗外我们总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人从街上走过。他们挥舞着手臂,高喊着口号,表情严肃而激动。我甚至能看到有人被捆绑着穿街而过。高挂在街上电线杆的大喇叭整日轰响,但所有这些骚动都在我们的视界之外。
我们就像山间的动物,自己照顾自己。
母亲出门的时候会把食物放在我们能够到的地方。那些食物有饼干、馒头或者窝头和水。这是母亲所能想到的,她想不到的是我们还会把别的东西作为自己的食物。
每天黄昏到来的时候,也是饥饿来临的时候。我们伏在窗台等待着父母亲回家。等待是漫长的,有时候我们会在饥饿中睡去,当然也会在饥饿中哭泣。等不到母亲回来,我们就自己想办法解决饥饿的问题。二姐喜欢喝自己尿出的尿液,大姐喜欢舔食墙壁的白土。我们并没有觉得异常。此时,我们是完全脱离了保护的小动物,听凭生物性的本能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