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天光大开,屋里的光线也渐渐明亮。母亲的子宫停止了血液的奔涌,她从昏迷中苏醒,睁开眼睛。这时候房间里的人们才开始想到我,父亲把我从草木灰中抱起来,母亲的苏醒使他的慌乱减弱、惊恐消失,他的神情恢复了常态,他把长着胡髭的脸埋在我的双腿之间死命地亲。他喜欢我的双腿之间长出来的那个东西,他叫“把儿”,他胡乱地亲着,“吧吧”地吸吮着。父亲的热情是我不能适应的,父亲的爱和不爱都使我不安,那时我能做的就是哭泣。
我只有哭泣,这是我来到人间后所能使用的唯一的表达方式。
一种哀苦和伤痛,就那样寻找到我的喉咙,它们通过我幼稚的喉咙释放出来。
那就是哭泣之声。我用尽浑身的力气,蹬动双腿,挥动双手死命地放出哭泣之声。
与其说我是被母亲生产的慌乱、疼痛、惊恐和血腥吓住,不如说我是被人间的景象吓住。
那间迎接我出生的昏暗的石头房子,那些隐没在昏暗光线中的人的面孔、身形和声音,以及通过这些面孔、身形和声音显示出来的惊恐是我最初阅历的人间景象。这是令我畏惧的事物。我猜想,这也是我哭泣的缘由。
我彻夜啼哭。夜愈深,恐惧愈久,我的哭泣愈盛。
人们拿我没办法,他们只是感觉烦躁不安,感觉头痛欲裂。
最受煎熬的是父亲。他要侍候产后大出血的母亲,又要哄我。我那时候的样子并不招他喜欢,刚刚脱去胎衣的我,身上还沾满羊水和血迹。本来接生婆黄麻妈应该为我洗涤,可是她被母亲濒死的样子吓住了,完全顾不上她应负的责任。父亲就那样抱着我,他的手掌粗硬,手指干枯。他的手臂间坚硬的骨骼硌得我生疼,他的身体有一种尘土的气息直呛着我,让我不舒服,我本能地抗拒父亲的怀抱。父亲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打我,把我丢在炕上,用巴掌朝我的屁股猛拍。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更大声,更持久地哭泣。
“你老子快让你给逼疯了。”多年以后,我坐在一间昏暗的石头房屋里,就着燃亮的蜡烛听接生婆讲我的故事。这是接生婆在人世弥留的最后时刻。我按照母亲的指引找到了她。她住在高高的山冈上,那里有很多石头房屋,那是矿工们自己从山涧取石盖起来的。在那些石头房屋的周围长满枯草和荆棘。我踩着蜿蜒盘旋上升的石阶上去,推开一扇吱哑作响的木门,屋里的浑浊气息使我短暂地昏眩。这时我已人到中年,心肠和意志坚定如铁,我坚持着走向那个躺在土炕上满头白发脸容枯干的老妇。这是目击并掌握着我生命全部秘密的女人。
“刚生下你那阵子,你老子是想扔了你,他不想拉扯你了。”接生婆黄麻妈声音颤抖,气息微弱。
“你妈生你大出血,差点要了命。你老子要下矿井,要照顾你们,他都快让你们给逼疯了。”黄麻妈说。她说的我们是指我的哥哥和两个姐姐。
接生婆说,我能活下来算我命大。以我那时候的状态,被丢弃应该是必定的命运。
在矿区人们会生很多孩子,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男人无限度放纵欲望,女人也没有学会避孕。在靠近家属区的地方就是遍布乱石的荒原和长满乱草的山冈,有河水在那些荒野之地流过,河水是黑色的,那些黑色的水流是从远处的矿井里排放出来的污水,它们流到河道里,跟自然的水流融合。那时在矿区经常会有婴儿被丢弃或溺死。在河岸,在山冈,或者在野树丛里,有时候就出现被丢弃的新生婴儿。那些生下来,不被重视或者被厌弃的婴儿,在他们到达人间的最初时刻就被结束了生命,他们还根本来不及看到人间就被迫闭上了眼睛。
接生婆黄麻妈做过这样的事,溺婴和弃婴。溺婴,就是把新生的婴儿放到灌满水的洗衣桶里。弃婴就是把婴儿丢弃到荒山谷里。这些事情的残酷,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我再见到黄麻妈的时候,一直不想触碰她的手,我觉得她的双手残留着溺亡和被遗弃婴儿的死亡气息。
接生婆黄麻妈最后死在她的石头屋里,这个老太婆一生寡居,没有后人。
她在死去三天之后被前来收取卫生费的人发现,送到殡仪馆化为一缕青烟和一抔无人领取的骨灰。但是我记得我跟她的谈话。记得她在临终时讲述过的我出生时的情景。
她抱着我走向后山的深谷。我被用襁褓包裹着,黄麻妈按照父亲的交待要把我扔到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