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忽略任何一棵树的任何一次摆动。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不会毫无征兆地摇晃自己的。就像聋哑人,不会毫无所求地依依呀呀。
我想到了树的沉默。当一棵树以沉默的方式站立的时候,我们尽量不要去惊动它,让它在自己的沉默里继续沉默。现在,沉默是一种多么不可多得的品质啊,有时候,一棵树也需要像一个人一样,反思、回忆、懊恼、高兴,那么就给它们时间,就像给一个诗人时间,让他以诗歌的方式反观生活。
但是如果一棵树不再沉默,那就重视它,像重视一个聋哑人,重视它。这样,咱们就不至于走着走着,突然被一棵无故折断的树砸到。其实一棵树的内心和一个被忽略的人一模一样。
一片垂落的叶子
一片叶子漫不经心地在树枝与大地之间飘荡着,像雪花,但比雪花宽阔;像雨,比雨轻盈。它似乎是一首诗里象征飘逸的部分,但又真实地在我的视线里,上升,下降;遇到风,再上升,再下降。
它们如此反复地起伏,多像我们,一次一次地被生活所伤,又一次一次地拔脚踏进生活——
村庄里的狗
现在,在村庄里,它们就是村长。
家狗、野狗、白狗、黑狗……
它们坦然、神气地,走在村庄里的街道上,走在房檐下、树林里。
它们目光炯炯,盯着每一个陌生人,盯着每一个村民的一举一动。谁家的媳妇,夜色下钻进了别人家男人的怀里;谁家的牛,偷偷啃了别人家地里的麦苗,它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它们都不说——
它们一个个故作深沉,带着村庄的秘密。
变老,死去。
乡下的树
只有在村庄里,一棵树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夜晚。那个时候,所有的灯光都是暗的,只有星星一眨一眨地亮着;所有的声音都归于安静,只有叶子,在风的挑逗下婆娑作响;所有的气味是单调的,只有一棵开花的树,散发着持久的芬芳。
在夜里,一棵树就是一个村庄的王,它尽情地享受着一切静谧,一切安详。
而在遥远的城市,那些蜷缩在高楼中间的树,正在忽明忽暗的霓虹灯下,无奈地叹息。
站在树上看村庄
有一次,我爬到了一棵比我还粗比屋檐还高比草丛还茂盛的大树上。
在树上,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我的家,它和邻居的家之间只有一条粗粗的线,这样多好,以后串门的时候,我再也不用从一个大门出去拐进另一个大门里了,就可以直接从墙上踩过去。
在树上,我第一次发现人与人之间压根就没有高低之分。从树上看下去,两个人就是两个移动着的点,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在村庄里,它们一走就是一辈子。我知道,他们就这样以一个点的形式,没有高低贵贱地走着,走着走着,就走进村东头的坟墓里去了,而那里,他们又会以另一种点的形式出现。
在树上,我第一次在村庄里看清了整个村庄的样子。曾经为了看清我的村庄,我跑遍了村庄周围几乎所有的山头,以至于现在在我心里,村庄有好几个样子。但是在树上,它只有一个形状,你看,它就像一张图画镶嵌在五座山的中间,唯一通往外面的路上,这会儿正跑着一辆汽车,汽车后面跟着几只小狗,它们一个劲地跑啊跑,就是跑不出村庄。
在树上,我发现了一个村庄的秘密——这棵大树就是村庄里最大的一个偷窥者,它将所有在屋子外面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难怪村子里一发生事情,就会马上有人知道。不过现在,我就在这棵大树身上,和它一起看着村庄,看着万物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那一次,我也变成了一个偷窥者,所以我一直在树上待到了晚上。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才像一只远古的猴子,乘着月光溜下树来,钻进人家烟火里去……
告母亲书
现在,你就是土地的一部分,是尘埃的一部分,是岁月的一部分,甚至是风的一部分,雨的一部分。你委身于大地之下,像一些被种在我心里的种子,穿过阴阳,穿过时光,一点一点地顶破我内心最柔软的区域。这个时候,我的季节阴雨密布,泪水做成的雨下个不停。这个时候,我最像一个儿子,依偎在泛白的记忆里。母亲——
现在,我代表你,行走在村庄里,行走在你一辈子也没去过一次的城市里,行走在埋着你的山坡,行走在踩不出脚印的柏油马路。我是你最疼的儿子,你却狠心地把我扔在这没有你的人世上。现在我的身份是你阳间的眼睛,替你关照村庄、生活,关照你越来越苍老的男人;观照那些亲人、庄稼和来来往往的人群。现在,我的悲悯就是你的悲悯。而你的悲悯,已经连同你的幸福和悲伤一起被你带走。母亲——
母亲,阴阳相隔已经十载有余。现在,我不再埋怨这让人绝望的死亡,我甚至开始理解它,母亲。是它的仁慈,让你不再将比纸还薄的生命,消耗于无休止的劳顿中;不再为脾气暴躁的父亲而战栗;不再为儿女的顽皮而无奈;让你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还可以思考一下自己的来生。母亲——
母亲,十年过去了,儿女们已经长大,你的一亩三分地每年的收成已经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母亲,你的男人依然安康,只是他的背明显地被思念压弯。母亲,每一年到了那几个重要的节日,我们已经很自然地不再提起你,只是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把你供奉在心里,生怕再惹你伤心。母亲——
在村庄的寂静里
她离开的时候,正是早晨。
这个时候,村庄里的花花草草之上,还留着昨夜星星的暗语。露珠们在阳光下,渐次消散。天空无云,有飞鸟经过。有南风,从远处的山上吹来,吹过田野里整齐的玉米地,吹过泛青的麦子,吹过人群、河流和牛羊。有一只小鸡,在风的缝隙里,咕咕地,低头觅食。有人,来了,复又走远。
我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看着这一切安静地发生。
在村庄的寂静里,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十年前就离开了村庄,也是在一个早晨,人们抬着她,将她安放在田野的下面,安放在小麦、玉米、河流的下面。她就是我的母亲,这个十年前就离开村庄的女人,在这样的早晨,被我一次又一次想起,一次又一次带回村庄。
这村庄的寂静里,多适合我与大地之下的母亲对语。
腊月,回到村庄
腊月,和一片叶子一起,回到村庄。
这不能更替的转瞬即逝的季节,暂时在村庄里逗留着。它的天空蔚蓝、安静,时常让我忍不住到山上,去眺望,去畅想。
这个时候,我看见那些离开树木的叶子,被风一吹就生动起来;我看见阳光恰到好处,老人们靠在南墙根下,扳着指头数剩下的光阴,数村庄里为数不多的老伙计。老人和叶子之间是多么的相似啊,在阳光下,那些叶子和一群越来越少的老人,有着一样的欢乐和无奈;有着相同的经历和轮回。
腊月,和一片叶子一起,回到村庄。
这是一个落叶归根的月份,踏实、生动,隐藏着生命的玄机。当这样的季节消失的时候,村庄以及村庄里的人,谁也没有办法将它挽留。就像无法挽留一片离开树的叶子,无法挽留那些曾经在南墙根下数光阴的老人。
不管我愿不愿意,当我再一次,和另外的一片叶子一起,回到村庄的时候,那些叶子和老人,已经成为往事——
村庄里的道路以及雪
这里,我即将写到一场雪。写到一场,从黄昏下到黎明的雪。
那场雪的晶莹、纯白,与村庄里下过许许多多次的雪一样,不同的是,那场雪下下来的那个黄昏,我正走在村庄里唯一一条通向外面的路上。
那条路曲折但宽阔,有路的感觉。我一个就这样走着走着,快到村口的时候,我本能地回望村庄时才发现,我身后除了雪,却没有任何痕迹。这让我感到恐惧。于是,我坐下来,开始和走过无数次的路对话。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路一阵沉默。同时沉默的还有雪和村庄。
我再问,它们再次沉默。如此几次,我不再徒劳地和这些出卖我的路对话了,我开始往村庄里走。我担心我一旦在那场雪里走出村庄,我就再也回不来了,那场雪会埋掉所有的归路,这样,我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没有村庄的人。
——它们多像生命,引导我离开,却再也不给我回到子宫的退路。
河边的树
河边的树比路旁的树更容易让人产生好感。长在路旁的树更多地受了人的影响,你看它那慵懒的站姿就知道。而河边的树,为水而生,为自己而生,它们比人类更懂得依水而居的乐趣。它们一生都依水而蔓,而茂盛,而生长,它们只能或平行与水,或倾斜与水。当河面平静的时候,它与水中的另一个自己紧紧地抱在一起,像两个亲兄弟,有时候更像两个老情人,述说着忘年的情愫。河水涟漪的时候,它随水而动,时而像一幅印象主义油画的一部分,时而像照镜子的猫,暗暗地偷笑,它本身就是一首美妙的诗歌。
《诗经》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想,只有河边的树才是真正有品位的懂生活的隐士。当那些路旁的树早已被来来往往的脚步扰乱了心绪的时候,它们对水吟诗,望山作画,好不惬意。有时候,我们真的应该像一棵树学习。
村庄里的樱桃
那些红了半个月的樱桃,开始坠落,开始回到土地上。现在,它们从容地躺在土里,其中的一些已经腐烂,露出小小的坚硬的核。
这些樱桃,在枝头上站久了,透明的红里,带上了些黑色的斑点。这些斑点,和樱桃嫣红的果肉一起,慢慢地被尘土掩盖,被时间掩盖。
在我的这首诗里,这些樱桃们,只能带着遗憾,变成土,变成肥料,它短暂的一生,和一个被生活忽略的人没什么两样。
一地野苜蓿
一地野苜蓿,一簇一簇地来回翻检着风。这些微微的紫,像母亲的另一些女儿。母亲弯下腰去,比一棵一棵的野苜蓿还低,镰刀和目光贴着地面,贴着野苜蓿的根。
暮色降临的时候,我有些饿了,一遍一遍地催促母亲赶紧回家,母亲一边割苜蓿一边说:割完最后一镰就回去。
一捆又一捆苜蓿割倒了,母亲还是没有停止弯腰。这会儿啊,母亲对那些野苜蓿的爱,远远地超过了我这个做亲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