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走向半夜的学校,走进了只有我的学校,它在夜里属于我一个人,四周除了猫头鹰清晰的叫声,再没有任何声音。我认真地打量着深夜的学校,房顶的瓦反射月亮的青光仿佛投过来的静静的目光,阴暗的角落里深藏的幻想黑悠悠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寒夜的学校,一个人的时候清凉浸透心底。
等待分配的日子,心情就像黄土地,烈日下经历着火一样的炙烤,时不时有一把被黄土擦磨得锃亮的铧犁从渴望中划过,一种声音好像是从黄土地发出也像是从犁铧钢铁的内心发出的,总在静处铮铮有声。
去单位报到的前一天,黄土地里晒得又黑又紫的父亲,把家里那辆旧自行车每个部件修了又修、擦了又擦,收拾得像爷爷皱皱的笑脸从心底散发出的十足的精神。妈妈收拾行李,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使我在心底种下了尊严和冲刺的种子。
家乡到那里有八九十里山路,不通车,骑着那辆旧自行车,我将一圈一圈踏向新的开始。回头看看送别的亲人注视的目光,亲情在胸口热了一下闪过去了。单位——小湾小学,占据了大脑想象的空间。那时,学校!老师!十七岁少年热切的心中是多么神往而自豪的名称,顾不上过多地体味山路远处的风景,那弯弯曲曲、一上一下的山路就走成一种迫切,远远看到了小湾子。
一条又宽又深的洪水沟挡住我的去路,学校清晰的轮廓展现在眼前。对面岸边约宽三百多米的黄土场地是操场,一排红砖青瓦的教室孤单而嶙峋地矗在空地上,没有围墙,一里路外是围山而居的村庄,与村庄里散发着浓浓黄土气息的土坯房相比,显示出孤独的尊严。眼前的学校离想象中的学校比自己刚走过的九十里山路远多了。要不是几棵榆树展露出无奈的绿意,一种黄就从山上铺到山下,扎满眼睛。
我累了,坐下来,感觉的空落像望穿岁月的灵魂在岁月时光中坠落。瓦房里出来一个人向我这边挥动手臂,并向这边走过来。到我跟前,向我伸出了手,他紧握的手很有力量,我感到他白白净净的脸上,笑容也有相同的分量。从他的口中得知学校只有两个人,校长和我,他就是校长,姓黑,本地人。我问他怎么知道我?他说这个地方就那么几个人,他都认识,因为明天要开学,估计我今天来,就在学校等。
为自己也为自己周围荒凉的环境,我感叹上帝的不公。虽然也是在黄土高原土生土长的,当我真正走进她的深处,置身于她的贫穷,我也深深地震撼,那震撼就是灵魂昏睡的铜钟猛然被现实的铁锤敲响,嗡嗡的声音在内心深处震荡。走进黄土高原深处的小学校,就像走进自己灵魂的深处,那一个个学生该怎样走出自己的路?我如何走出自己的叹息?
晚上在老黑家吃过饭,老黑抱了一床被子陪我来到学校聊到十一二点,在我房间的土炕上睡下。我醒来时,他不见了。我在学校周围转了一圈,这是一片荒凉而贫瘠的土地,操场前洪水沟的那边一片起伏的丘陵光秃秃的,像太阳下一个脑袋被无奈地剃光了头发,不用解读,那缕缕阳光就会晒透它深处的思想。孕育生命的土地上,一根根糜子呈散兵状游弋于期盼的眼神,一条路伸向弯弯曲曲的远方,那是我来时的路。
开学了,背着书包的孩子,声声称呼老师的童语,学校的气氛像是吹过一缕纯净的微风叫人心清神爽。我给班上十一个学生上的第一节课是:每天上学前把脸洗干净,告诉他们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就是在这个连洗脸水都要计算斤两的地方,也要活得精神些。这些话其实多一半是说给我听。
放学后,学校就剩下我。那时,我得自己操持人的第一需求,慢慢地我学会了做饭。静夜,点亮学校买的那盏油灯(那是一盏被当地叫做“罩子灯”的油灯,玻璃灯架上安个玻璃罩子,比老乡家里用墨水瓶等做的油灯高级多了),当思绪不由自主四处流浪的时候,就像一次一次把自己放在灵魂的火焰上烤,不知道除了教书我还能干什么?写完教案,看书的时候,野外猫头鹰的叫声给死亡一样的夜布满了恐怖,我把门顶得紧紧的,生怕把自己放出去,把黑暗放进来。我也不能彻夜点着灯,那有限的灯油还要我在三十里之外的乡政府去买。何况买来光明照亮了眼睛,却无法点亮内心深埋的黑暗,恐惧在猫头鹰的叫声中进入梦乡。
一个深秋夜,北方的深秋夜已沾满了浓浓的冬的气息,我在老“白校长”家打完牙祭,回学校,走这一里路的过程就像穿过整个黑夜,一个个似有似无的黑影使我的内心不住地恐慌。终于走完这条夜路,我更清楚地认识了内心的黑暗比现实的黑暗可怕多了,可总是害怕。回到房间,不知道我怎么把夜关在心的外面,就睡着了。夜半时分,一个声音在房顶的檐槽上唰拉拉想起,我被猛然惊醒,蒙沌之中,咕喵喵喵!咕喵喵喵!几声瘆人的叫声,我的头发竖立,冷汗流出,屋内的漆黑潮水一样从眼睛漫过心灵,毛骨悚然中我蒙住了头,把我和恐惧一同蒙进被子。好久,才定下心来,擦燃火柴,点亮了炕头前桌子上的油灯。当油灯微弱的光明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在屋子里跳动,眼睛的亮光怎么也无法入内,内心暗处的油灯得用自己灵魂的火镰敲燃,那一刻,我决定走出去,走进这让我惧怕的黑夜。我按住怦怦跳动的心脏撤掉木棒,打开了门,走进外面凄清冰凉的深夜。那只夜猫子不知又看中了那块夜,飞走了。其实,月光倾泻的夜比屋里亮多了。我第一次走向半夜的学校,走进了只有我的学校,它在夜里属于我一个人,四周除了猫头鹰清晰的叫声,再没有任何声音。我认真地打量着深夜的学校,房顶的瓦反射月亮的青光仿佛投过来的静静的目光,阴暗的角落里深藏的幻想黑悠悠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寒夜的学校,一个人的时候清凉浸透心底。
走进黑暗就走出了自己。从那时起,我不顶门了。在没人打搅的世界,自己喜欢的书是我每夜的天使。我开始学写作,偶尔投稿却被当了垃圾筐的填充物。一九八六年,我进入教育学院学习,告别了一个人独守学校的日子,告别了伤感。
每每想起老黑、学校、害怕的那夜,明亮的日光灯下,那盏夜夜点亮我孤寂的油灯的倩影在记忆中时时摇漪着粼粼光波。想哪天再去看看那所丘陵环绕的山村小学校,在很多的第一次中翻找这第一个单位,它的背后那盏昏暗的油灯,在迷失的角落扑闪着的一豆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