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在家书中对弟弟说过这样一段话:“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数句散淡家常之语,动作与感觉,是有关冬天早晨起床后的获暖粥食。
深冬,天气严寒,双手捧碗,缩着脖子,吸溜吸溜地喝一碗玉米面粥,嘴唇哆嗦,近乎虔诚,神态庄重,手足之间,渐生暖意。
糊涂粥,此处的“糊涂”,不是板桥先生“难得糊涂”的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我对这位清朝乡贤和地域风情的理解,这应是指粥的稠厚稀薄程度,粥的质态和品相。
用心吃饭,神态因认真而庄重。这个人或许是饿久了,一见饭食,便陡生肃穆、敬畏之情,俯仰、端捧,举止屈缩而相生。
人在吃食物时,内心的喜好、厌恶,皆在表情上有所体现,哪怕只是吃一只烤红薯。红薯烤熟后,味道醇香,揭开焦皮,咬一口橙黄的红薯,粉糯甘甜。烤红薯到底有多好吃,看看那个吃烤红薯人的手势动作,剥食之间,神态端庄,注意力全集中在一只红薯上,眼神流露出欣喜和满足。
一个人饥肠辘辘,他会对食物肃然起敬,在捧吃食物时,喉骨翻转,髭唇翕动的神情,也必定是形神毕肖,或者可称之为神态庄重,这是面对食物时的一种态度。 除了吃,人又在哪些情况下显得神态庄重?
春天的插田之日,农人在“开秧门”时,送茶酒到田头,分吃蛋、饼、包子,放鞭炮庆贺。清水田中,摇第一株秧苗的汉子,脸上满是神圣与庄重的表情,手上播下一季的希冀与憧憬。丽日晴空,或者细雨蒙蒙,田畴上,人们哼唱起悠扬的秧歌。
渔夫扳鱼,神态自若。一人独立湖野之畔,扳罾捕鱼,风吹乱头发。人等鱼游入网,左手执绳,右手下垂。等待的过程是一段静默时光,状态是松弛的,神态因内心有所盼,有所期待,而专注凝重。扳鱼人为何看上去神态庄重?是因为他将扳鱼看作此时此地必须专注去做的一件事。他在等待机会,心无旁骛,耐得寂寞与清寒,市声离他远去,红尘就在不远处,扳鱼人已然置身局外,在天地水岸间苦守,期待大鱼应声落网,因而在冷风中紧一紧身上的衣服,只留一个侧影,在逆光中显得神态庄重。
灯下泡茶夜读,神态庄重。读一本心仪已久的书,可谓坐不正,不读;身不端,不读;心不静,不读。庄重,是读书人对一本书的态度,对一本书的礼仪,身形周正,才能怡然走进书中世界。一杯香茶伴书香,此时无人打扰,看尽人间百态,目数路往行人,与一个人偶遇,感叹相见恨晚。
两千多年前,孔子坐在树下,给他的学生们上课,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屈膝盘腿围坐,听得出神入化处,神态庄重。孔子给他的学生们都讲些什么?讲个人理想与抱负,同时也让弟子们讨论,自由发言,说的都是严肃话题,所以才有肃穆表情与氛围。
神态,即心态,人在放松的自然状态下显露出的一种肢体语言,亦是心情与姿态。
古人焚香抚琴,神态庄重。焚一炷香,不光感受淡雅香气,还在于正心养神,让人忘却烦忧。宋代马远的《竹涧焚香图》,绘远山近水、硬石疏竹、潺潺流水之幽阔佳境。一人静坐于溪畔巨石上,旁置香炉,烟气袅袅。有些画,简约,却意境深远,画中人内心蕴藏的喜怒哀乐,已在天地之间趋于气定神闲。
当然,焚香常在幽静的树林、竹丛,整洁书房等静谧之处,选择造型简洁的香炉,器物与环境,衬托出个人的内心修养和审美意趣。
宋徽宗赵佶《听琴图》中,一垂须高髻男子焚香抚琴,神态自若。琴声淙淙,香气缭绕,虽听不见,嗅不到,但从男子双手抚琴的庄重表情上可以一窥。抚琴,是为了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心有郁积,通过拨弄丝弦表达出来,如一股山溪奔泻流淌。在自顾陶醉欣赏时,抚琴人会想到一些事:深沉事、久远事、高兴事、伤感事,神态也不期然庄重起来。
一人观戏,神态庄重。在乡村集市,见一老者观戏,十分投入。他恍若進入戏中,与戏中人同忧同喜,看得目不转睛,任由身旁妇孺打玩戏闹。戏的内容不外乎青梅竹马,父慈子孝,忠臣与奸臣,都是乡野土戏,粗犷哼唱,咿咿呀呀。他一门心思看戏,恰如坐在小马扎上的半尊雕塑,那份专注的表情,入味与入戏,凝固在以花花绿绿为布景的观戏时空里。
饮者啜酒,亦谐亦庄。儿时,见街坊好饮者,不讲究菜肴,会心于酒,坐于街市,饮到忘情处,吱吱有品咂声。那是一种投入,通过神态反映出来,他沉浸其中,享受人生逍遥的那份快意。
我在山中,夜晚观巨石,见一石巍然高耸,宛若仙人,目视远方。它或许在想,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夜晚,仰着脖子在看我;又或许觉得,吾本一柱擎天岩石,顶天立地,凡人看我如仙人,我看凡人如蝼蚁。
真的,那晚夜色如墨,我在山中观巨石良久,石如仙人,亘古沉默,在暗夜的天幕上勾勒轮廓,我猜仙人若有所思,抑或若有所念,表情肃然,神态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