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在老家,海上用的船是大帆船,帆船用的动力是风,风推着帆动,帆带着船动,似动非动,动得很慢。
渔船的把头都是很有经验的渔民,一个把头差不多要在海上漂个十年八载才能混出个样儿,不然只好一辈子干小伙计,永远是个艄公。把头在船上有着独一无二的权力,何时撒网,何时抛锚,何时避港,都是他说了算,说一不二,如板上钉钉。船上除了把头,还有六七个艄公。大帆船一般在洋里待上个半月二十天,甚至一个月,才能将船打满返航。茫茫大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靠的就是一个罗盘。
如第一网打了鲅鱼,一般要做鲅鱼饺。
那时船上带的白面非常金贵,只有做饺子时方能用上。船上的剁肉刀是很钝的,加之洋里潮气大,几天就生锈了,于是乎钝刀切鱼肉,将铁锈无意中全撒在了鱼肉馅儿里,全船的人满不在乎,都说远离陆地,人缺了铁不行,船上的伙计全仗这把钝刀,才能沾点儿铁气;而他们一个个也像铁打的,脸上、身上比铁锅底都黑。
网上来的鲅鱼块头都大, 大者十多斤,甚至还有二三十斤的。就拣那个儿大的、壮硕的,圆滚滚又长溜溜的,先剥了皮,又抽了骨,内脏全部拿掉。新鲜的鲅鱼肉是白白的,白里透红,红里泛油,油润油润的。鲅鱼肚、鲅鱼肝等鲅鱼内脏除籽外,一律扔进一个大缸里,用铁锨铲几锨盐,撒在上面,再盖上一个大木盖,鲅鱼的五脏六腑在里面待上差不多一个月,上岸卸货时,分给生产队里的社员。那味道就别提了—比臭豆腐还“香”,而且有一股淡淡的腥气,渔家就是喜欢这味儿。盛一碗放锅帘熥着, 就是他们的菜肴;沿锅再贴上一溜儿焦黄的玉米饼子,熟了趁热拿出。孩子们把饭送给远在山里干活的大人们,地堰上席地而坐,很下饭呢。
二
包鲅鱼饺,全船的人都得上手,有的擀皮,有的拌馅儿。其实那鲅鱼馅儿也不用什么作料,连盐都不用放,只是将鲅鱼肉放在一个粗瓷大盆里,用一根木棍一直搅,搅得天翻地覆,边搅边用勺子往里撒海水。船上淡水紧缺, 一般做鱼时直接取海水。木棍在大盆里搅一阵儿,鲅鱼肉就变成了胶状,这时鲅鱼肉的腥味儿去了,反而散发出一种幽幽的香味儿,搅动的时间越久,香味越浓。这时再细细地撒上几点葱花,至于花生油、豆油等,全不用,至多点几滴酱油,这馅儿就好了。
鲅鱼馅儿搅好后,放在那里捂着;另一边大案上,面也和好了,放在那里醒着。
包鲅鱼饺,这擀皮儿也是一门学问,皮儿擀得像窗户纸, 纸窗透晨曦,把头最满意,也好吃。若擀厚了,把头很生气,皆因船上的白面珍贵,不舍得用。但伙计们总想擀厚点儿,好能搭车吃上一顿面饭,一举两得。但这样做常常招来把头的呵斥,伙计很是委屈,都噘着个嘴。把头隔三岔五地会掀开面缸看看,生怕寅支卯粮。
初看鲅鱼饺子,又长又大, 躺在那里,胖乎乎的,像只大白鼠。下到锅里就更大了,气鼓鼓的,上蹿下跳,飞扬跋扈。煮鲅鱼饺的水也是海水,海水盐度大, 一会儿就开锅了。但这样饺子就熟得慢,浪费煤炭,也要遭把头
的白眼呢。因为那煤炭是按量从码头上采购的,我们那里俗称“黑黄金”。
煮熟的鲅鱼饺在盖子上躺着,愈发肥大动人。“我就说老煮不熟,太大了,顶个大包子,皮还是厚了点儿。”把头痛惜得直摇头。
这时,一个伙计麻溜儿地倒满了一碗碗酒,酒是浓酽酽的老烧,有五六十度,酒气掩盖鱼腥。
一口酒,一个饺子;一个饺子,一口酒……七八条汉子,风卷残云,鸦雀无声。
三
如果是艳阳天,七八条汉子吃饱喝足便在甲板上倒头就睡。鼾声如雷,日头都朝西了, 还在睡。舒服不如躺着,好吃不如饺子。在宽广的洋面上没有参照物,只知道,没了太阳,出来星星。有时见那星星似乎比太阳都大,就悬在头顶上,伶仃孤苦地直往下坠。海上的夜晚够怕人了,阴森森的,没有人气,全是鼾声,海浪和渔民的鼾声搅和在一起,合拍联动,漫无边际。
吃饱睡足就要撒网,那时没有冷藏,捕上鱼,又要赶紧剖腹、刮脏、撒盐,一环套一环,马不停蹄。
伙计们睡觉的船舱逼仄、局促、潮湿,整日不见阳光;盐鱼的船舱却老大老深,似乎永远填不满。
船舱打不满,渔船是不会返航的。
船上的生活寂寞、单调,日子变得冗长、懒散。冗长时,雾气茫茫,几天难见太阳,似乎是黑夜连着黑夜,没有白天;懒散时, 除了数星星,就是睡觉。一部收音机又聋又哑,有时能听一个台,还时断时续打哑谜,老等下回分解。
寂寞极了。晴天的时候,远远地突然看到洋面漂来一条船, 双方都喜出望外,仿佛他乡遇故知,都跳起来挥手打招呼。
一条窄窄的木板架在两条船的舷上。伙计们你来我往,把头们一见如故。蓦见对方的船上有新鲜的山地大葱,就像看到家乡绿绿的田野,见到自己的老婆孩子。吃一口大葱,蘸一口大酱, 伙计们觉着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享受了。
从前的日子都慢,风向对了,升起帆,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们才能回家。无风,只好在洋里继续待着。观天象生活,就像看老天的眼色行事。
故乡的老渔民呀,如今还上哪儿去找?那鲅鱼饺的味道真鲜呀,鲜香醉人。老家的渔民、鱼饺,渔船、渔帆,我日里夜里、梦里梦外都在怀念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