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和朋友去看一部以唐诗为主题的动画电影《长安三千里》,电影以边塞派诗人高适的视角,讲述诗仙李白的一生。一幅大唐从盛转衰的画卷里,盛唐诗坛这片璀璨星河里的众神自然一一亮相,其中当然也包括李白的天字第一号粉丝,杜甫。
一场胡姬酒肆里众神欢宴的戏,高适见李白沉迷歌舞宴饮,怒而离去,杜甫却快乐地看着李白狂歌痛饮,我那可爱的朋友下判断道:
杜甫是李白的“脑残粉”,李白开心他就开心;高适是李白的“事业粉”,他要的是李白出将入相成就不朽功业。
我哈哈大笑。
然后便想到了李煜。
如果说,这部电影里创作的高适,是李白的“事业粉”,那李煜的“事业粉”可是来头要大得多,也残酷得多了。
李煜的“事业粉”,是苍天,是命运。
李煜的一生,就是被命运追杀的一生。
人称李煜“词帝”,既是褒奖他在词界的贡献,也是陈述事实——李煜,是一个写词的帝王。
南唐后主、亡国之君李煜。
这个“帝”,本来是不该他李煜当的。
李煜的祖父李昪,本在南吴为人臣子。
李煜的父亲李璟,继位之时原本许诺的是,皇位会在兄弟之间传承。
李煜是父亲的第六子,前面本来还有五个哥哥。
可是,祖父篡了位,开创了南唐;父亲毁了诺,把皇位传给儿子;太子哥哥昏了头,毒杀叔父被废黜。
就这样,躲在重重帷幕后,吟诵着花月春风的词人李煜,被命运之手一层层拨开帷幕,擒住,摆到了权力的铁王座上。
命运的追杀到此还不算完。
李煜登基,是公元961年,在南京。
就在前一年,长江以南的后周政权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整个中国未来走向的大事——后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反了,在陈桥黄袍加身自立为帝,篡了后周,改国号为“宋”。
从唐末907年朱晃建后梁,到赵匡胤陈桥兵变,中国已经分裂了大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充斥着战争、杀戮、骨肉相残、贵族践踏平民如草芥、不问明日的狂欢,这是文明崩塌的大低谷、道德丧失的至暗时刻,这段时间已经持续太久了。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
赵匡胤应运而生,也背负着大一统的使命而生。
一十九年光阴,横扫中原,一统江南,粉碎了无数障碍,终于建立起一个大宋。
很不幸,李煜就是那无数个障碍之一。
南唐作为一个南方割据政权,也未能抵抗天下一统的大势,南唐亡了,李煜成了亡国之君,被掳北上。
命运的追杀结束了没有?
还没有。
宋太祖赵匡胤死了,他的弟弟赵光义继位称太宗。
宋太宗不如宋太祖仁厚,李煜的日子越发如履薄冰。
李煜的一生就是如此被动,被命运裹挟着往死路上走。
以帝王的身份看,路仿佛越走越窄。
但从词人的角度看,却是越走越宽。
李煜是个天才词人无疑。
他生长于五代花间词的氛围里,花间词避讳沉重现实,柔婉绮丽,因此虽有佳作,但境界与格局皆有限,难免有千篇一律之感。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木兰花》,南唐时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南唐亡后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绝命词
但李煜的词在花间词中却是别开生面,颇有“辨识度”的。
且看这一首选入教科书的《木兰花》: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是一首写皇宫夜宴的词,写于李煜亡国前。
何等丰富的层次、何等动态的镜头,李煜的词如电影,若李煜活在当代,未必不会成为一个把镜头玩出花来的电影大师。
但上天不要李煜只做一个光影声色的囚徒,美丽的画面再美也不能亘古,能亘古流传的东西,在画面背后,必然要有动人的故事和痛苦的感情。
于是,命运再次追杀李煜,赶他入穷巷,去做一个亡国之君。
亡国后,李煜词的境界骤然一跃。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看,场景还是那场景,意象还是那意象,宫廷夜宴,www.xinwenju.com宫娥笙歌,却是瞬间天地倒转。盛宴仓皇散,笙箫骤然默,四十年家国梦碎,三千里山河归了他者。
李煜的词里终于有了沉痛,沉痛带来的破碎之美,比无一丝裂缝的华贵绮丽,更伤感动人。
但命运知道,李煜的潜能还远不止于此。
它要最后一击。
终于,有了那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大凡诗词,上下两阙之中,能有一句佳句就已不易,但这首《虞美人》里每一句都是传世之作,是无可取代的人间瑰宝。
词传到宋太宗赵光义耳朵里,这位远比他哥哥刻薄好猜忌的皇帝,见《虞美人》后又惊又怒,赐一杯牵机毒酒,结束了南唐后主“词帝”李煜的一生。
在逼出这首《虞美人》后,命运终于满意地结束了这场长达四十一年的追杀。
杜甫曾曰,文章憎命达。
太史公也曾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
这话或许未必全对,因为有更多本可以一展才华的人被扼杀于生活的困顿。
但这话又是对的,因为那些旷世之才最好的作品,往往确实写在遭逢厄运后。
厄运是一剂虎狼猛药,可能会毒死人,但没被毒死的则会被激发出最大的潜能,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命运如刀无情,它只在乎你交出的答卷,死或不死与它并不相干,于是它对天才们穷追猛打,像一个最刻薄不过的“事业粉”。
李煜交出了他的答卷,一份流传千年的满分卷。
可命运也是有情的,它像风传送花的种子,只要你结出了种子,它就会送种子到它该去的地方落地生根发芽盛开,只要你答出了卷子,它就会让卷子一代代流传下去,让世人传颂你的大名。
南唐国君李煜,词帝李煜。
南唐国君有什么大不了的?五代十国有几十个称王称霸的割据政权,有上百个昙花一现的皇帝。
即使做了大宋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宋南北两朝国祚三百一十九年共十八任帝王,除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太祖赵匡胤、靖康之变亡国的徽宗赵佶、向金称臣的高宗赵构,或许再加一个承平日久的仁宗赵祯,有多少人还能记得其他十几位宋帝的名字?
但没有人不知道词帝李煜。
天意如刀亦如风,它杀死了李煜,也让李煜以另一种方式得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