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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生活的诱惑——品读李煜的两首《渔父》词

时间:2024-09-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倩  阅读:

  “生活是一棵长满各种可能的树。”在当下,“各种可能”是不断浮现于世相中的人生奇观,让人目眩神迷,心旌摇动。我们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能随手摘下树上各色果实,但很快发现,“各种可能”却只有“一种现实”。个体的局限迫使人做出选择,于是我们被“选择的焦虑”捕获,即使手里握着一枚坚实的果实,也总觉得没被摘取的更好,过剩的欲望搅动起的骚动总不停歇,直至叶叶凋零,树木枯萎,至死方休。

  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自由的根柢在于“选择”。而现实人生的困境在于,一旦我们做出选择,恰恰意味着“可能性”与自由的部分丧失。“另一种生活”与“生活在别处”都是很难抗拒的诱惑,人心常常因此自悔并生出“逃离”的冲动,仿佛不尝试掇拾另一枚果子,就是浪费了现代人应有的自由意志。

  我也曾想离开所谓三尺讲台,过一种自由支配时间的生活。那一簇微火一样的念头,总引着我与那些想象另一种美好生活的诗人相遇。古代诗人当然没受过西方哲学的熏陶,但囿于身份地位的他们,依然会憧憬与自身处境不同的人生,那种存在于文字间的逍遥,可以是落魄士子的英雄梦想,也可以是帝王贵胄的心灵渴望。

  作为“cosplay狂人”的四爷,在《雍正帝行乐图》里化身为弹琴高士、乘槎仙人、东篱采菊的渊明、寒江独钓的渔翁……卷轴上铺陈着心灵遨游的自在。相比雍正帝繁复多样的精神扮演,南唐后主关于自由的想象则简朴单纯——垂钓春江,做一个乘舟逐浪的渔父。有趣的是,雍正帝让自己变作画中人以达成夙愿,李煜观卫贤《春江钓叟图》而有《渔父》词二首,画成为“梦”的载体与媒介。古人称观画为“卧游”,以此“澄怀观道”,李煜观览图卷而神游物外,也在情理中。

  《南唐书·后主纪》载:“文献太子(李煜长兄李弘冀)恶其(李煜)有奇表,后主避祸,惟覃思经籍。”有学者据此推测《渔父》词当作于南唐“夺位之争”、李煜遭猜忌之时,“后主为情势所迫,沈潜避祸,隐遁世尘并写词表露自己的遁世之心,以释文献太子的疑嫉”(蒲仁、梅龙《南唐二主词全集》辑注)。其实,作《渔父》词的时间、背景已不可考,今人涵泳两首词作,未必能感受到强烈的“避祸”之意,字句间分明有对逍遥境界强烈的神往,那应是一个身心在“茧房”里的人对自由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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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李煜华丽又悲怆的一生就是“茧房”:“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整日所见不过皇宫苑囿,无缘饱览江南佳丽地;南唐国弱,强宋窥伺,李煜守国十余年,小心翼翼,仍终不免一朝巢覆卵破,这个“喜肆儒学,工诗,能属文,晓悟音律。姿仪风雅,举止儒措,宛若士人”(龙衮《江南野史》)的江南国主,短暂地尝过权力的甜头,却长久地承受皇冠之重,及至兵败被俘,他带着屈辱的“违命侯”头衔走完人生最后路程,身心困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渔父》词不似他后期词作那般悲苦凄恻,《渔父》词当作于前期,“茧”壳还没有厚硬到令人绝望,李煜的心灵还有超越现实的闲暇余裕,拥有安宁、欢愉、自在。

  《渔父》词始于唐时张志和。张志和在经历宦海沉浮又深感人生无常之后,弃官抛家,浪迹江湖,他那广为人知的5首《渔父》词中,应当有其真实的生活体验,这5首词笔涉“西塞山”“钓台”“雪谿湾”“松江”“青草湖”,显示“渔父”行迹颇广,且写出四季风物。李煜这两首《渔父》词,继承张志和的“渔父家风”,但只扣住“春江钓叟”画题来写,读来只觉春江漫漫,春色如潮。而钓叟是视线焦点,他存在于江天里,既不被自然中的浩荡春色湮没,也不像独钓寒江者那般突兀蹇傲,他完全与周遭世界和谐相融。

  两首词意趣相类,写法略有不同:第一首《渔父·浪花有意千里雪》先着笔于寥廓之境,再聚墨于一人;第二首《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先从渔父落笔,最后将视野引向浩渺的烟波。

  李煜是“情热”之人,而此种才子对万事万物怀有热烈的爱,总会更喜欢春天。起首第一句“浪花有意千里雪”便是写春江的有情之景语。但见纸上春潮涌动,春风鼓荡起层层浪花,轻舟分浪,浪花如雪,一直铺展到天际。这一句连用拟人、比喻写浪,修辞用得很繁,但“千里”二字化去了拥塞之感,柔绮浪花,也有了绵绵不绝之势,而“雪”色使画面更明秀。秋江澄澈,冬江寒荒,春江则浮泛着无限生意,而沿江村村桃花明媚鲜艳,更点染出浓浓春色。我读到“桃花无言一队春”时,仿佛看见天光与水光在桃花林上流动,明灭闪烁间,夭夭红桃更显雅艳沉静。树树桃花丽如轻云,由近及远,排列成队,小舟随水,桃林迤逦不断,直将人带向远离尘俗、清幽的水村山坞。此句有版本作“桃李无言”,原画既已失传,是“桃花”还是“桃李”原不可考,只是“桃李无言”自不免让人想起“下自成蹊”,而“桃花无言”让人想起春日骀荡,想起“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想起关于“桃花源”的传说。

  春江之上,安享春色的渔父内心定然恬静而舒畅。词的后三句,似以渔父口吻自诉:一壶酒随身,畅襟豁怀,自饮自醉,免去俗人应酬,醒醉无时,不必为生计挂怀,更无纷扰世事萦心,哪管他历史兴亡、朝代更迭,壶中天长,自有乾坤;一根钓竿,不钓巨鳌,不钓名利,只钓江中游鱼以果腹,更可钓一江好风月;如此想来,世间人多有负累,哪如我这般简单而快乐!这几句意在勾画渔父形象,没有描写“蓑衣”“箬笠”“褐裘”“荷衣”等典型外在衣着形貌,只以“酒”呈现其精神,以“竿”写其生活,用笔极简净,而渔父不倚仗外物丰足、摆脱羁绊的快活正从这简净处得来,着实让人羡慕。

  第一首《渔父》写“快活”,第二首则写其“自由”。“快活”指向情绪,“自由”则显其精神;“快活”源自对万物有情而身无负累,“自由”则因为身向空阔而内心充盈。第二首词写渔父“钓”与“不钓”两种状态,写“钓”连用四个“一”字,细小轻灵;写“不钓”则用两个“满”字,写渔父饮酒观花时自得之乐,最后以“万顷”烟波结束全词,意境邈远。

  我们知道,画摄取一刹那的空间意趣,是静态的,李煜题画词作,赋予原画以动态感和时间性。“一棹春风一叶舟”当真是妙语、隽语,这七个字呈现的画面只是轻舟长桨,有了“春风”二字,便让人想到,江流宛转间,春风拂动,风送一叶扁舟前行,小舟轻快,出没于波涛里。春风、舟棹、划船的渔父都是动的,这“动”又毫不费力,无奋发搏击之姿,有顺意适情之态。“一纶茧缕一轻钩”则偏于静态,渔父手持钓竿,放下钓线,轻钩入水,迟迟不见动静。渔父的神情未必很专注,因为他意不在收获的多寡——如果在意鱼获,他用网才更便利,用轻钩可见他并没有超过生活所需的欲求,他心闲而意弛,故钓钩也轻。

  词中钓叟不是现实中生计艰难的打渔人,应是具有象征意义的隐者,故此不甚在意口腹之欲,更在意游目骋怀,在意心灵的满足。洲渚之上,花树开得酣满,悦人眼眸;杯中酒满,怡人心情。酒也不必是佳酿,只求醉人,饮到飘飘然时,随意卧倒,任小舟随江水飘荡,更不管得鱼几何,确是志逞意得,可傲王侯。至此,最后一句“万顷波中得自由”的感叹油然生发,从胸臆间流泻而出,绝无刻意做作之嫌。读到此处,人恨不能也逃脱现实牢笼,做一个不惧风浪、悠然随性的烟波钓客。

  “快活”“自由”是李煜观画时的执念,贵为帝王,他却全然不掩饰对渔父钓客的歆羡。对比苏轼《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一诗,便知李煜此想殊为难得:苏轼在诗中写“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的幽绝风景,写画中“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生活情态,却不自禁地希望“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诗着“欲买”二字终究落了尘俗;李煜《渔父》词设色秾艳,格调却很雅,他没有权力欲膨胀,他并不想占有好风景,只想享受快乐的同时拥有安闲。

  说来这两首《渔父》词实是李煜诗词中的“异数”。李煜才情卓异,性情风雅之至,他将“伶工之词”,一变为“士大夫之词”。“花间派”多写相思艳情,词句虽婉妙秾丽,但浅薄浮艳,而南唐词抒写人生体验与生命感悟,情思真挚。词出于李煜之手,又多了几分疏宕奔放,叶嘉莹论其词曰:“李后主的词是他对生活的敏锐而真切的体验,无论是享乐的欢愉,还是悲哀的痛苦,他都全身心地投入其间。”前期词作“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菩萨蛮》)、“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一斛珠》)这类写男女欢爱之词,以及“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玉楼春》)此种极写宴饮声色之乐的词作,恣肆狂浪,全不遮掩;及至国力日蹙,他深感回天乏术,便写“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清平乐》)、“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临江仙)此类怅恨忧悒之作,“新愁往恨”,缠绵不绝;亡国后,他沦为阶下囚,更有“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这般字字血泪之词,正如王国维所言,“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李煜绝大多数词作书写个人经历与生命经验,抒情不加节制,情切意浓,浩荡如一江春水。而这两首《渔父》词清旷明净,所写内容在他人生体验之外。楚辞以来,前人关于渔父的诗文作品层层积累,“渔父”早已演化为一种人生隐喻,这些作品里脱却世俗一切桎梏而求得“快活”“自由”的价值意义,对深受情爱、家国羁绊的李后主而言,是一种引诱。只是李煜太容易沉溺于“当下”,这种招引难以持久,这两首《渔父》词只留下浅淡的印痕,他偶尔会在身倦心灰之时,想起这点心思,叹息一声“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病起题山舍壁》)。他拂袖离开画卷书案,便可以放下短暂的梦一样的诱惑,投身炽烈的真实人生,却又无法摆脱命运的罗网。

  当然,李煜清楚自己皇帝、国主的身份,他不会痴想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一刹那的动念,只是让疲惫喘一口气,但这一刹那对无拘无束“快活”“自由”的念想也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也能由李煜生平了悟,权力给人的“快活”和“自由”是虚妄的,他最大的“快活”“自由”保存在不朽的文学艺术里。

  就本质而言,“另一种生活”不过是不可能兑现的理想。“不可兑现”引发的痛苦,存在于所有不能被时间抚平的不甘里,在某些难以入梦的暗夜,那些幽微的念头蠢蠢欲动,咬啮人心。但我也知道,因为有这诱惑带来的痛苦,人的生命才不会停止生长,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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