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舍尔虽然反对把全体德国人当成屠犹的刽子手,但他并不完全否认这场大屠杀是集体的非理性行为,尽管启蒙运动以来,人类高扬的理性旗帜使历史上以宗教或意识形态狂热导致的大规模敌对行动大为减少,但就此认为现代文明的发展最终可以根除人类的非理性则大错特错。费舍尔深感不安的是为什么那么多杀人犯能够心安理得地挥舞屠刀,为什么纳粹宣传可以使整个民族被洗脑?通过对大屠杀的研究,费氏对人www.xinwenju.com类的理性极其失望,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所有的人都是潜在的杀手!因此他要研究“为大屠杀找出正当理由的一整套心理机制和组织机制”,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层面讨论大屠杀的原因。可以说,这是该书最深刻最有特点的地方。我认为,书中最好的地方还不是有关西方反犹史方面的系统论述和心理学方面的独到视角,而是他对德国的知识分子如何成为纳粹的帮凶和普通人对灭绝犹太人为什么会无动于衷的讨论。它不仅反映了战后西方社会反思纳粹主义长期努力的结果,也是人类自身反省的一个高度,对人们认识大屠杀的本质,避免类似事件的重演非常重要。
“科学种族主义”打垮了德国知识分子的人性和理性西方的反犹主义有很深的历史渊源,有多方面的原因。除了犹太人被基督教指控为迫害基督的罪人之外,犹太人与当地居民强烈的难融合性使西方社会普遍对他们保持敌意。在中世纪,犹太人不得拥有土地,居无定所的犹太人只能从事基督教徒认为的贱业,如放贷业,也因此被称为吸血鬼、寄生虫,受到主流社会的歧视。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就是这种社会敌意在文学上的反映。在1066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西方社会对犹太人的厌恶已逐渐放大,十字军出发攻击异教徒之前,在法国和德国就屠杀了一万名犹太人。在黑死病席卷欧洲和16、17世纪的“巫术迫害运动”(Witchhunting)时,犹太人又和井中投毒、邪恶的巫术、魔鬼等形象联系起来,被妖魔化。当时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对女巫的迫害混合在一起成为政府、教会主导下的大众和精英的共谋行动。在宗教改革运动后期,路德的反犹言论极其恶毒,他告诉信徒,犹太人和撒旦狼狈为奸,建议没收他们的财产,像驱逐疯狗一样驱逐犹太人。路德对犹太人的恶毒攻击比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中的言论犹有过之,区别只在于他不是种族主义者。费舍尔指出,尽管路德的目的是宗教改革,但他在道德上极力贬损犹太人,认为他们是魔鬼之子一类的反犹言论,造成了参与屠杀者良心的钝化,这是通往大屠杀的重要一步。费氏在分析了欧洲的反巫风潮与纳粹仇恨犹太人的相似性之后指出,其本质“说到底还是来自基督教文化自身的弱点和不安全感”(第28页)。宗教文化传统固然造成了德国仇恨犹太人的社会倾向,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迫害犹太人最严重的地方是在东欧和俄罗斯,那里的政府已公然颁布歧视犹太人的法律,而在德国第二帝国和魏玛共和时期,以反犹为号召的党派从来没有超过1%的选民支持。
在魏玛最混乱的时期,整个反犹主义的选票从未超过8%(第226页)。纳粹运动的兴起使德国文化中一直存在的病态恐犹症得到释放,纳粹把德国的战败和经济困境归咎于支持和平、民主的犹太人,并用一切现代化的手段向德国人民灌输种族主义思想,宣称犹太人是德国民族复兴的主要障碍,在德国公开掀起了反犹主义浪潮。
从纳粹运动参加的人数比例上看,它是一个青年运动。极端反犹的人很多都是知识分子,尤其是青年的大学生。和军队、行政机关一样,当时德国的大学不但反民主,而且是制度化的保守主义和精英统治的前沿阵地。大学生们就对犹太人充满了仇恨,没有显示出丝毫的理性。像爱因斯坦、弗洛伊德、茨威格这样的学者都遭到右翼知识分子的恶毒攻击。德国自然哲学委员会的人公开宣称相对论是犹太理论。柏林大学的学生曾终止爱因斯坦在柏林大学上课,其中一个学生说:“我要割断这个肮脏的犹太人的喉咙。”(第214页)。当德国的犹太工业家、外交部长瓦尔特·拉特瑙(Walther Rathenau,18671922)被仇犹分子刺杀后,柏林有100万市民参加了哀悼,而柏林大学举行的悼念仪式却因学生的威胁被迫取消。1927年普鲁士学生联合会曾进行民意测验,询问是否可以吸收犹太人入会,结果是77%的人表示反对(第231页)。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在学术界,犹太人的比例远远超过了他们在德国人口的比例,学术岗位的缺乏或许是某些青年学生仇恨犹太人的原因之一,但他们的老师应承担更大的责任,因为他们对犹太同事的排斥比学生更彻底。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理查德·维尔斯泰特(Richard Martin Willstatter,18721942)辞去慕尼黑大学院长一事很能说明问题,当学生冲进办公室要求解除犹太教授的职位时,维氏没有屈服,但当他的同事们全部反对任命犹太教授时,他感到沮丧就立刻辞职了(第232页)。1933年纳粹上台后,帝国的教育部长伯恩哈特·鲁斯特宣布德国大学所有的犹太教授必须解职,学生要抵制仍在大学授课的犹太老师,当时几乎很少有知识分子对此表示抗议,只有身为威廉皇家学会主席的著名物理学家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18581947)向希特勒抗议解雇犹太籍科学家。希特勒回答道:“犹太人就是犹太人……我们必须把他们全部清除。”(第298页)甚至还扬言,普朗克如不是年事已高,就该进集中营。为了物理学会,普朗克也不得不行纳粹礼,在学会悬挂纳粹旗,但相对于在纳粹专制下为虎作伥的大多数德国知识分子,普朗克的抗议和妥协仍然值得钦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