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呼应与歧义
如果你要问“基督教文化的核心在哪里?”或者问“基督教文化的精神是什么?”我想也许可以这样回答:“那核心,就在‘山上宝训’(天主教称为‘山中圣训’)之中”,“那精神,就是‘使人和睦’(天主教译为‘缔造和平’)”!
基督新教的“新译本圣经”研读版把“山上宝训”称为“天国的律例”、“神治的伦理”,[1]基督公教的“思高本圣经”在注释中把“真福八端”称为“福音的精神”、“天国的政纲”。两种评价真可谓异曲同工!
现在,我们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马太福音》从第五章延续到第七章的“山上宝训”中“八福”(TheBeatitudes)的第七福这一句话上,即,“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神的儿子”。
众所周知,在汉语读者中流传最广的“官话和合本圣经”在此所用的“和睦”一词,原义为“和平”,所以刚才提到的基督新教新译本和基督公教思高本都已将“和睦”改成了“和平”。
在基督宗教看来,和平绝不仅仅是人间的平安、人心的安宁,而且还是宇宙的神圣秩序,甚至就是神圣的上帝本身。《路迦福音》说:“在天上有和平,在至高之处有荣光”(19:38)[2];《哥林多后书》说:上帝是“和平的神”(13:11);《以弗所书》甚至说,基督就是和平(2:14)![3]所以,当代一位跨越东西方思想的天主教神学家潘尼卡(R.Pannikar)才说:“和平与宇宙的秩序相连;人类的和平就是分享宇宙的秩序。”[4]
在这个问题上,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是与之呼应的:万事“和为贵”,“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而“治国平天下”的“平”字,实指“太平”,就是今日所谓“和平”。所以,北京皇城的大门叫“天安门”,皇宫里面的三大殿叫“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这些名称,无不渗透着“和平即神圣的宇宙秩序”的深刻寓意。
然而,这一句话最流行的中文版,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中却可能造成歧义,甚至引起某种严重的误解。
一、“和平”:公义、仁爱与复和
第一个可能的歧义是“和睦”一词造成的。因为这个中文词可以表示不讲原则的“一团和气”,所以可能被误解为只求“不伤感情”,宁可是非不分——“和稀泥”。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确实存在这种倾向和习惯,所以中国人较难理解也较难实行《利未记》中耶和华的这一要求:“不可心里恨你的弟兄,总要指摘你的邻舍,免得因他担罪”(19:17)。中国人不论能否做到,总能同意这话的前半部分,但对“邻舍”的罪过,却常常视而不见,顶多在背后议论。所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这类传统糟粕至今犹存,而且常常被视为“和睦”或“和谐”之所需。
然而,这句话的意思恰恰相反:第一,“和平”的缔造,需要“公义”。当圣保罗说“上帝的国”就是和平的时候,那是与公义并列的。《雅各书》也说:“使人和平的,是用和平所栽种的义果”(3:18)。这里的道理,从神学上看,是因为上帝不单是和平的上帝,也是公义的上帝;从社会政治上看,是因为没有公义就不可能有和平。古话说,“不平则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正如教宗庇护十二世(PiusXII)所说,“和平是正义的果实”,又正如北京皇城里的两大宫“乾清宫”和“坤宁宫”的名称所暗示的——上必须清明公正,下才能安宁和平。要追求公义或正义,就必须对人——包括团体和个人,包括自己和邻人——的罪过或恶行进行“指摘”,促使改正。
第二,“和平”的缔造,需要“仁爱”。前面提到圣保罗说上帝是“和平的神”,那也是与“仁爱”并列的。在《提摩太书》中,他又将仁爱与和平并列:“你要……同那清心祷告主的人追求公义、信德、仁爱、和平”(2:22)。潘尼卡论述说,战争只制造仇恨,胜利不带来和平,征服也不带来和平,唯一能打破冤冤相报的“业报律”或“恶循环”的东西,只有基督宗教所说的从“爱”而来的宽恕(孔子所说从“仁”而来的“恕道”与此相通)。圣保罗叫“我们务要追求和睦(和平)的事与彼此建立(德行)的事”(罗14:19),所谓“彼此建立”(mutualupbuilding),不是也同孔子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仁恕之道”相通吗?
第三,和平的缔造,需要“复和”,即人同自己、同他人、同上帝恢复和好(reconciliation)。因为“和平”一要个人内心安宁,二要人与人友好,三要人与上帝消除疏离。就个人内心而言,圣保罗教导我们在追求和平时,先要“逃避少年的私欲(Shun you thful passions提后2:22),因为私欲导致内心的不宁。就人与人而言,首先是夫妻关系,“上帝召我们原是要我们和睦”(It is to peace that God has called you)(林前7:15);二是个人与其他人的关系,“若是能行,总要尽力与众人和睦”(罗12:18);三是人群之间尤其是国与国、族与族的关系,先知以赛亚说遵行上帝之道的民族,是化剑为犁化枪为镰,要和平不要战争的(赛2:4);教宗若望保禄二世则说“和平是团结的果实”,这团结就是“天下一家”的概念,也与墨子所谓“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国,若视其国”[5]的观念相通;而当潘尼卡论证“胜利不带来和平”的时候,他指出,只有“重新和好”才通向和平,正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就人与上帝关系的“复和”而言,我们所靠的是基督的牺牲:上帝“既然借着他在十字架上所流的血成就了和平,便借着他叫万有,无论是地上的、天上的,都与自己和好了。”
二、“有福”:喜乐状态、“人所称许”、“神所喜悦”
第二个可能的歧义是“有福”一词造成的。因为这个中文词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表示在家庭、事业和生活的各个方面顺遂如意、兴旺发达;中国人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门上贴的“福”字,常常配以表示“招财进宝”的图画或对联,所以这个词实际上常被误解为“拥有”财富,当然还有“拥有”地位、权力、名声、健康以及理想的配偶和众多“孝顺”的子孙等等含意。然而,正如法国哲学家马塞尔(Gabriel Marcel)所指出的,“拥有”是一种外在的、自我中心的关系,它控制对象或所有物。我们所拥有的东西会反过来压迫我们。“我们越让自己成为‘拥有’之奴仆,我们就越使自己成为‘拥有’所包含的啃啮人心的‘忧惧’之猎物。”[6]我们全神贯注于“摊在眼前的可怜的小小筹码上,热切而兴奋地数了又数,算了又算,一刻也不停歇,被害怕挫折和失败的忧虑折磨着。”[7]所以,“拥有”必须靠“存在”(tobe)来改造,因为存在可以把人领到相互交流的、超越自我中心的关系之中。事实上,我们谈论的这段经文里的“有福”一词,从中文来看,是人“有福”,人是主体,人是中心;从英文(Blessedare)来看,是人“被祝福”,人非主体,不是中心,神才是主体才是中心;而且,人也不是“拥有”了某种东西,而是进入或成为了某种状态。
说到底,不论在什么文化传统中,真正的“福”都不是“拥有”某种东西,而是处于或存在于(tobe)某种状态。真正的幸福就是处于满意满足的状态、心境愉悦的状态,即喜乐状态。
然而我们看到,很多人拥有许多中国人误解为“福”的那些东西,却并不处于心境愉悦状态或喜乐状态,其中的缘由,马塞尔已经为我们解释得很清楚。另一方面,我们的人生体验又告诉我们,这种状态对人生极其重要——时时刻刻都心境恶劣,就没有办法活下去!那么,心境愉悦或喜乐状态,该向何处去寻?
答案又是“和平”,被译成了“和睦”的“和平”!伊拉斯谟(ErasmusofRotterdam,1469—1536)说:“和平是一切幸福的源泉。”自己内心安宁、与众人相处和睦、又相信上帝的爱,这不就是真正的和平,不就已经处于喜乐状态了吗?所以,追求和平就是追求幸福,缔造和平就是缔造幸福,“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
现在我们把圣保罗的这三句话连结起来,就能更好地理解了:“上帝的国不在乎吃喝,只在乎公义、和平并圣灵中的喜乐。在这几样上服侍基督的,就为神所喜悦,又为人所称许。所以,我们务要追求和睦(和平)的事与彼此建立(德行)的事”(罗14:17—19)。
“有福”不是拥有任何东西,而是处于“人所称许”、“神所喜悦”的喜乐状态。
三、“神的儿子”:神的儿女、天国公民、永生的人
第三个可能的歧义是“神的儿子”一语造成的。因为这个短语可能令人联想到中国传统的“天子”一词,从而有可能误解为赋有特权而高居“万人之上”的人。当然,这种误解的可能性比对“有福”的误解会少得多,甚至比对“和睦”的误解也少。基督徒几乎不会误解,中国的非基督徒中有些人有可能误解。无论如何,明白这个短语的含义,不但对基督徒很重要,而且对一般中国人认识基督教也很重要。
前边说到为“神所喜悦”的喜乐状态。为“神所喜悦”当然意味着“与神复和”,而既然“与神复和”,也就可以“称为神的儿子”或“神的儿女”(参“思高本”译文)了。在这里,“神的儿子”丝毫不含有“万人之上”的人或统治者的意思。这个短语的含义,也可以理解为“天国的公民”,也就是“永生的人”。因为在上帝之国的“公义、和平并圣灵中的喜乐”几方面“侍奉基督”的人,既为“神所喜悦”,就可得进天国,得享永生,这正是基督福音的要义。
总之,“使人和睦”的人或缔造和平的人,并不是要得到或占有世间的任何东西作为回报,但他们必因此而为神所喜悦,成为神的儿女,成为天国公民,成为永生的人。
当然,这首先需要主估,需要神恩;但既然是“缔造”、是服侍,也就会需要人的主动,需要人的努力。
我想,这也正是做基督徒的意思。
(原载《神学美学》2011年第4辑)
[1]新译本“圣经”研读本,第1473页。
[2]《罗马书》14:17则说,上帝的国就是和平(“和合本”译文为:“神的国……只在乎公义、和平并圣灵中的喜乐”,New Revised Standard Version:‘For the king do mofGodis……but righ teous ness and peace and joyin the Holy Spirit.’)。
[3]“和合本”译文为“他使我们和睦”(原文为“他是我们的和睦”——Forheisourpeace)。
[4]参阅其所著《文化裁军》,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5]《墨子·兼爱》。
[6]转引自麦奎利《20世纪宗教思想》,第45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7]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