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荐:她走了。梨花开了又落,而她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从此黄昏,只能独自面对梨花。
江南,多少文人的梦。
如梦的江南,温柔秀美。苏州山水如诗,无锡风景如画,扬州琼花盛开,镇江壮阔灵秀……江南,小桥流水,木桨篷舟,青板石巷;江南,和风习习,花影缤纷,烟雨如织,处处诗情。它不是万里河山的一隅,它是一场烟雨如诗,时空交叠的梦。
纳兰喜欢江南。他从诗词里认识江南,从画卷上认识江南,从江南友人那认识江南,他无数次在梦里遇见江南。他喜欢江南的人,江南的景,江南的风物。江南是他心之所向,他的心中有个江南的梦:远离喧嚣,远离功名,在如梦的江南,心怀笔墨,煮一壶茶,焚一盏心字香,等一位故人。春拾花酿酒,夏荡船吹笛,秋访寺听禅,冬煮雪煎茶,身心宁静,不再孤独彷徨。
纳兰说,江南好。终于,他有机会与江南真实地相拥。他随康熙南巡,走进了江南。那一次南巡,长达两个月,他随康熙到扬州、苏州、无锡、镇江、江宁等地。敏感多情的纳兰被印入眼帘的江南美景深深触动,南国江棹,秦淮明月,二十四桥,乌衣巷口,烟雨楼台……像一场清风微醺的梦,纳兰沉醉在花间水色。
行走在月色朗朗下,行走在如花似锦的画卷里,行走在如诗如画的江南,纳兰唯恐在梦中。他写下了组诗《梦江南》十首,皆以“江南好”发端。这一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流进了纳兰的心底,流淌在纳兰的诗词里。
江南好。但作为伴驾的侍卫,他处处如履薄冰,又远离亲友,妻子过世,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独留他一个人听风赏月,心事向谁说?青石板,乌篷船,梁间燕,行过山水,穿过雨巷,这山,这水,这江南,终是少了一人相伴。
在江南,纳兰常常给好友寄信,分享江南的风光。他在和好友顾贞观的通信中,顾贞观常常提到一个名字:沈宛。他给严绳孙的信中也写到:“吾哥所识天海风涛之人,未审可以晤对否?弟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方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这里的“天海风涛之人”,指的就是沈宛。他给严绳孙写信,是因为得知好友吴兆骞病重,他的心情沉重而感伤,由此想到了自己的现状:鞍马劳顿,身心疲惫,壮志难酬。他厌倦了仕宦生涯。这时候,他愈发感到孤独悲凉,他想有人能化解他心中沉积多年的块垒,想有个能欣赏他又能读懂他内心的慧心人相伴。于是,他想到了沈宛。
沈宛,字御婵,江南才女,样貌清秀,心思柔软,天资聪颖,著有《选梦词》一册。她的词从南传到北,传进了纳兰心底,从那时起,沈宛便成了纳兰的一个梦,一个远离朝堂,归隐江南,赌书泼茶的梦。
在两个人见面之前,他们就有书信往来。在见到纳兰之前,沈宛就仰慕纳兰已久,熟读他的词,并深深爱上了他的词,看到了他纯真的玲珑心。而纳兰早已经在鱼雁往来间品读了她的诗词,知晓了这个擅长琴棋书画,蕙质兰心,才貌双全的女子的过去。隔着千山万水,他们在诗词里共鸣,一段情,在纸墨间生发,在鱼雁间传递,她成了他心上的一朵莲,她是他最后的恋人,是他的红颜知己。
纳兰写信给顾贞观,约他夏秋之交带沈宛来京相见。怎料阴差阳错,当顾贞观携沈宛北上,纳兰却扈驾南巡。两个人演绎了一场错过。可沈宛却选择了等待。这个曾经以为一辈子不会离开江南的女子,却因为纳兰容若的一阕阕词闯进了她的生命,便放下自己的骄傲,放下江南的一切,舟车辗转,从南到北,山长水阔,为他孤身而来。她相信,他值得等待。在她心中,这座陌生的城市,因为一个人,有了色彩和温度,她在这里等着他归来。
康熙南巡结束,纳兰终于归来。初见,好似久别重逢。诗词让他们结缘,让他们拉近彼此的距离,织成千丝万缕的感情。一见倾心。
就这样,沈宛走进了纳兰的生活。他们一起填词赏文,畅谈诗词,沉醉在笔墨诗词的世界里,世间的繁华落寞,名利得失,都与他们无关。她能读懂他的词,他的心,能三言两语化解他心中的忧思。如此聪慧贴心的女子,已是举世难寻。纳兰容若那颗悲凉凄冷的心终于有了温度。
但现实是一把冰冷的刀。沈宛是汉人,满汉禁止通婚;她出身青楼,于秦楼楚馆迎来送往,置身烟柳之中。权倾朝野的纳兰明珠疼爱儿子,却不会给他婚姻自由。声名显赫的叶赫那拉家族,不会接纳一个毫无背景的青楼女子,她的才名与兰心,在门第面前一文不值,她不可能踏入钟鸣鼎食之家,只能止步于“红颜知己”这个“名分”里。
纳兰容若不得不把她安置在京城的一处别院里。没有喜服,没有锣鼓,没有婚礼,没有繁复的礼节,只有几位好友来道贺,为他们成词一首。
佳人南国翠蛾眉。桃叶渡江迟,画船双桨逢迎便,希微见,高阁帘垂。应是洛川瑶璧,移来海上琼枝。 何人解唱比红儿。错落碎珠玑。宝钗玉臂樗蒲戏,黄金钏,幺凤齐飞。潋滟横波转出处,迷离好梦醒时。——《贺成容若纳妾》
南国佳人沈宛,舍弃一切,放下骄傲,山长水阔而来,新婚燕尔,却只是一对苦命鸳鸯,只能在偏僻的宅院度过新婚之夜。无妨,只要两情相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不在乎名分,只要他能欣赏她,懂她,能每天陪在她身边,给她勇气和希望,她便心甘情愿放下她的骄傲,陪他一生一世。
他们确实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新婚时光。他们填词煮酒,抚琴唱和,小小的庭院中,偶尔传来几声琵琶声,婉转动听;他们用诗词歌赋浇灌着情感,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在纳兰眼里,她是他的知己,他的红颜,他的爱人。人海茫茫,他遇见她,用了三十年,他想用余生去珍视她。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 可耐慕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
—— 纳兰容若《浣溪沙·欲问江梅瘦几分》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碎。纳兰容若公务繁忙,加上家庭给他施加的压力,让他疲惫不堪,缓不过气。新婚燕尔后,很少来到别院,每次来都是来去匆匆。初见的喜悦被寂寞冷却。大多数时间,沈宛都是在等待。这株不受束缚,傲然于世,凌寒而开的江梅,常常于寒冷的暮色中,或倚修竹,或独坐窗前,听着凄凉的雨声,望着落花飘零,静静地等待一个人,心生孤独与哀愁,只能靠着回忆去抵御寂寞。长夜辗转,泪湿罗衫,她只能将满腹心事付诸笔端。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瘦 ”
——沈宛《长命女》
“雁来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
——沈宛《菩萨蛮·忆旧》
此时的沈宛,人比黄花瘦。
她求的不多,不求名分,不求富贵,哪怕难得一见,她也愿意照顾他一生,爱着他一世。纳兰爱她怜她珍惜她,甚至为了她与父母抗衡,可是,他还是忘不了卢氏,卢氏早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她走不进他的心。
沈宛知道,在容若的心里,有一片秘密花园是属于他最爱的人——卢氏。那是她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痴情女子总会对爱情抱有幻想,她以为,只要陪着他,爱着他,用心待他,总有一天,他会爱上自己。她爱着他,用生命爱着他。
殊不知爱情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爱上一个人,就注定要负另一个人。缘分让他们相识相知,柔弱的沈宛,为了爱情,舍弃一切,放下骄傲,想要成为容若的江南。而爱情,却以最残酷的方式击败了她。她用蕙质兰心用全身心的爱去爱着纳兰容若,想去温暖他,治愈他的伤痛。而纳兰千疮百孔的心早已经封闭,任她怎么努力也闯不进去。在他的生活里,她只是他的一小部分,而在她的世界里,他却是她的全部。他对亡妻的深情,终于让她伤心欲绝。关于爱情的结局,她已一眼望穿……
这个从南到北,山长水阔,孤身为爱而来的女子,何尝没有自己的骄傲?曾经,因为爱,她想与他朝暮相伴;如今,同样因为爱,她选择与他离别。因为爱你,所以离开。
沈宛,行过一程山,一程水,舍去相思,不回头。她决然地离开,从京城回到江南。来时,无人相迎;走时,无人相送。她爱容若,却不愿爱得卑微。她用离别封存对他的爱,封存这段情感中的美好,也帮他释放来自家庭的压力。她回到江南,他最爱的江南。江南还是她熟悉的温山软水,而她已不是当初那个沈宛。爱一个人,到底要付出多少?又能得到多少?各自天涯各自愁,烟波渡口谁人留?人归来,心已空。
纳兰心中的那株凌寒而开的梅花,那个“天海风涛”之人,为他谱了一首离别的悲歌。他来到别院,推开门,已是人去楼空。沈宛来过,又离开了。她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一低头,离别的泪,肆意横流。他又一次真切地尝到了分离的痛,相思的苦。她信他是一诺千金的君子,信他对她的赤诚之心,但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纳兰容若《梦江南·昏鸦尽》
他仿佛看到,乌鸦归巢的黄昏,那个伫立在窗边的女子,满怀愁绪不知因谁而起?急雪吹开窗,飘落在香阁,犹如漫天柳絮。那瓶中的梅花,暗香沉沉。而房间内,心字香已燃成了灰烬。那瓶中梅,应该是瘦瘦的,一枝斜逸吧?在冰雪的天气,孤清美丽,像极了他那凌寒而开的红颜知己。燃尽的心字香,诉说着“断肠人在天涯”的悲伤。那寒梅,那心字香,皆是沈宛对他日日夜夜的等待和爱恋。此时的纳兰容若,心已成灰。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纳兰容若《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
多情明月,竟也笑他无情。笑他如今孤身一人,辜负那人对他的柔情。未见时,他们鱼雁往来互诉爱慕;初见时,他们填词吟诗,抚琴唱尽人间悲欢;她走后,他愁肠断,心已空,梦难寻。
而今才到当时错,心绪迷离。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纳兰容若《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
当时的错误,如今才明白。没有沈宛的生活,一切都不是当初的模样。她走了。梨花开了又落,而她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从此黄昏,只能独自面对梨花。而梨,与“离”同音。她带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