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昼长,难免恹恹。如果能像古人一般,于清圆槐阴里得一榻安卧,享一枕幽甜,便可消去暑热,也洗去倦怠。若再有清美的梦,那当真逍遥似神仙,就算有点烦恼,也当“一觉清梦万事休”。波德莱尔说“午觉是一种甜美的死,睡者在半醒的状态体味他的消亡带来的快乐”(《巴黎的忧郁》),可真妙,不过睡个午觉,便暂时抛去沉重肉身,卸下心灵负累,醒来犹如重生,轻松愉悦。
当然,安然午睡并非中国“自古皆然”的传统习惯。宰予昼寝,孔子见而斥之:“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睡个午觉,何至于被攻击人品?古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白天时间金贵,讲求“生无所息”日日精进的夫子看不惯人精神懈怠、意志松弛。只有当人把清闲视为生活之必需,适当的享受也不再是罪恶时,午睡才会去除污名。
在日常生活日益精致化的宋代,“午枕”堂而皇之地进入文人诗词的世界。晴窗鸟啭,柳色蝉声,午枕梦回,篆烟销尽,一点袅袅轻烟似的莫名愁思,像空气里还未散尽的余香,连同些微醉意、若许还未远去的梦影罥在心间,愁春苦夏就在这闲寂里悄然逝去了,现代人只消读一读戴复古《晚春》诗——“池塘渴雨蛙声少,庭院无人燕语长。午枕不成春草梦,落花风静煮茶香”——便知个中风味。但五十多岁依旧心怀天下的王安石,是无福消受此等清闲的,他被罢相后所写的这两首《午枕》里,都有拂不去的深愁。
据名家考证,两首《午枕》大约都作于宋神宗元丰八年。当时王安石退居江宁,是年三月宋神宗去世,宋哲宗即位,改元元祐,由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高太后听政后立即起用司马光为相,全面废除新法。从诗中所写景物看,都写于春末,两首诗情味相似,第二首律诗诗人感慨更深沉厚重。
对于怀忧世之心而汲汲半生的王安石而言,“闲”即百无聊赖,是悬浮的状态。半山园和主人一样闲下来了,车马罕至,庭阶生苔,虽有花开暄妍,满庭依旧贮满清幽寂寞。风也静了,鸟的啼叫不知何时也消失了,一点困意袭来,王安石目光渐渐迷离,在清凉枕上昏昏然睡去。不过,他终究心神不宁,倏而梦觉,“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红影上帘钩”两句正写其午梦初回、神思恍惚的情状:诗人在梦境里载沉载浮,刚回到现实世界中,还未完全清醒,乜斜的眼里有灿灿花影摇动,卧席清凉如水,窗棂上迸溅的日光跃进屋内,在簟席上闪烁,明明灭灭间,簟上精致细密的花纹便如水波流动;待到神定,只见太阳偏斜,帘幕静垂,日色烘得帘上生出暖意,妙丽的红色花影映上帘钩,构成一幅清淡雅丽的小品。王安石本色是政治家,但到底有文人丰赡的学养、深厚的艺术修养,心思敏锐,品味不俗,他拈来“花”“红影”“簟”“帘钩”几个轻巧的意象,便将自己由睡意朦胧到神志清醒的瞬间感受写得细致入微,这种细腻的情思也只有闲时才能体会得到——王安石心里只装着政务时,吃饭只捡眼前一味,宴上各种珍馐他全不放在眼里心上,更遑论捕捉午枕之上转瞬即逝的感受。
梦很短,不过午后须臾;梦境很长很美,是可以越过沧海的蝴蝶,梦蝶冲破一切桎梏,翩然飞动,不知会栖息于远方何处的枝头。王安石以“悠扬”二字形容枕上片刻,可以想见他在梦里的自在轻灵的心境。然而梦里千年也好,万水千山也罢,觉醒是必然的结局。檐下鸟声嘀呖流转,搅扰了诗人,他疑心,鸟儿有意窥人,把自己从好梦里唤醒,梦境渐次消散,他不禁有些惘然。诗人望向窗外,只见青山层层铺展,不管朝霏夕烟、云卷云舒,山姿态总是恒常如斯,纵有四季变化,山容有异,山的轮廓总是不变的,这“不变”也提醒诗人,无论在梦里看过多少绮丽风景,总得回到人无法掌控又动荡不宁的现实世界。山并不近,隔着水望去,盘曲绵延,可望而不可即,黛色的山让人想起美人眉间的一点愁,引得人也心生愁怨。此诗后两句中有窥人之鸟、供愁之山两处拟人,生动有情趣,而后者,更是诗人心灵的外化,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说“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春夏之交的山树树如云,山花烂漫,本悦目怡情,但心中萦绕着愁绪的诗人,却触目成愁,辛弃疾在其《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也有“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之句,皆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迷离之梦境与迢远宛转的山水,隐隐地象征着诗人对理想的追寻,含着寻而不得的怅然,这使诗意越发悠长。
在沉重现实的映照下,彩云般易逝的梦更让人留恋,但一个理性自持的诗人也懂得,梦太虚幻缥缈,无法借此消愁解恨、安顿心灵。王安石被闲置一隅本就无可奈何,当他得知新法尽废、一生心血付诸东流时,本该安逸闲适的午睡时刻成了不可承受之重。
七言律诗《午枕》应作于清醒状态。首联写梦,有惆怅有迷惘,却没有绝句《午枕》的流连梦境之意。起笔便道破梦逝的幻灭感:人间一刻,枕上百年,梦是凡人可到的神仙之地,那里有欢乐无忧愁,有情爱无机心;然而一旦醒来,梦去悠悠如水,无可遮挽,也不能留下痕迹,人终不能如萧史携弄玉吹箫跨凤飞升而去,还得面对纷扰喧嚷的世界。这两句诗写午梦初回,诗人借典故抒发自己不能凭借神仙道术留在梦境的失落,又何尝不是他对世事的感慨?王安石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绝大勇气,破祖宗成法以求富国强兵,当初他横扫一切非议,强力推行新法,而不过十几年光景,自己两度被罢相,神宗逝世,人亡政息,大势已去再难挽回,如今回首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过程,真如春梦一场,心痛神伤,却也只能徒唤奈何。
梦不会因人的痴恋而停留,时日的更迭、季节的轮替人也无法阻挡。诗人将目光投向自然,更觉万物生生不息又流转不居:野草深茂,无人涉足,无人赏爱,草间花儿依旧在开,如星子鿃着眼,谁知道它们何时开放,何时凋落,只有清风携幽淡的花香穿帘入室,才提醒人春来春去;能标注时节迁变的还有山野林间的禽鸟,它们春来颉颃翻飞,鸣声相和,春末雏鸟孵出,啁啾不停,像是应答。自然总是予人良多,草木清芬可鼻,禽声婉转悦耳,窗外花香鸟语使他分外觉知存于天地间的至理——在花开花落、鸟儿生息繁衍间,总有旧的生命老去消亡,也总有新的事物在萌生滋长,生死轮回,自然却永不会寂灭。人与这一直变化着的自然,有一刹那的相遇,这既令人欣喜,又难免让人更感生如蜉蝣。
自然如此,人事又何尝不然?荒烟蔓草间本无行迹,只要走的人多了,就会有小径,甚至会在千万人的脚步下出现大道,但一旦少有人走,旧径很快会被青苔野草占领,直至消失,仿佛从没人来过;不过总有人又会开辟新路,跟随的人多了,新径便成通途。没有高门大户可以永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以前的王谢华堂早已堙没,朱门大厦也有倾倒颓圮的一天,而新的画楼高阁必然又会矗立起来,书写另一世的繁华梦:兴废更迭,又何足羡慕!都说宋诗有“理趣”,王安石这首诗中颈联最得其趣,对“旧蹊”与“朱楼”的感慨是由“野草”“鸣禽”自然之景生发而来,关注世相世情,又不拘泥于所见,以具有象征性、概括力的形象呈示哲理。诗中阐发之理与唐代诗人刘禹锡“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相类,都是写世事无常、人时刻遭受命运侵袭的“万古同恨”,但刘诗以自然之景写新陈代谢,而王诗更着眼于人间。王诗中“朱户欹斜见画楼”,还让人联想起孔尚任在《桃花扇》中的著名唱段“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但孔尚任之言是朝代覆亡的深恸,悲凉哀绝,而王安石以清明之智审察世事,以哲理来豁胸怀,以美景来陶性情,并以优雅含蓄之语出之,自有宋时文人从容闲雅的气度。
只是,诗人“看得破,却忍不过”,他固然知道没有谁能永在高处,永有执宰天下的权力,没有谁能一直手把红旗、弄潮涛头,但他期待的是新的替代旧的,丑的置换成美的,万没想到,新法废去,旧党复炽,旧法卷土重来,更多文士卷入党争,少有人能保持清醒、理性,谁还能在这一波汹涌的激流里振臂高呼?王安石并不恋栈权位,他不耽于享乐,不事浮华,平生之意唯在“改革”,“苟利国家,生死以之”,而此刻全然无措,他内心愁苦可想而知,杜少陵所言“忧端如山来,澒洞不可掇”差可拟之。他试图以酒浇愁,但端起酒杯,更觉寂寞,世上有谁可称“知己”呢?旧党司马光有文人雅度,但政见不同,二人终究殊途;阿附于他的众多新党又多是势利小人,见他这大树已倒,便各自散去。孤独之外,更难忍受的是政事“兴废”不由人,也不合除旧布新的事理,这让人情何以堪!诗人由梦写起,思绪一路迤逦摇曳,最终落在兴废之“愁”上,说到底,他本质不是只求风雅的文士,而是忧世的政治家。
“安石”之名原是东晋儒雅风流又内藏韬略的谢安之字,也许这名注定王安石将生命最好的年华都投入政治。可叹的是,他在世上留有“拗相公”这样的讥评,民间传说里对他也多有讽刺。王安石力排众议,锐意革新,在过于圆通之人看来,这种执着确实是不通人情的“拗”性。不过,王安石阅历丰富,见识卓绝,智慧通达,他对世人的种种误解大约并不十分在意,晚年的他,要处理的人生课题是《午枕》中所言之“愁”,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令人惊奇的是,他在最后的时光,有时竟能自己化解如山的愁苦。也许是长子王雱殁后,他以佛法挣脱人生之苦,慢慢将世间龃龉看淡了,放下了;也许要归功自然山水这一剂对文人永远有效的清凉药,在退居钟山的时日里,他静观“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游钟山》)的美好,安享“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钟山即事》)的清幽,感受“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渔家傲·平岸小桥千嶂抱》)的闲适,品味“更待夜深同徙倚,秋风斜月钓船归”(《太湖恬亭》)的悠然,有时不免有“有怀无与言,伫立锺山暝”(《独卧有怀》)的孤独寂寥,但他不再有“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凤凰山》)此种负气之语,少有“谁将天下安危事,一把诗书子细论”(《闲居遣兴》)的幽愤,他写午睡时刻的其他诗作里,竟有“檐日阴阴转,床风细细吹。翛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午睡》)“独眠窗日午,往往梦华胥”(《昼寝》)这等陶然自在的情态,虽然诗意的底色依然是感怀“无常”的灰暗。
莎士比亚说:“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绝大多数人奋斗,挣扎,在喧哗骚动里发出自己的声音,却最终不被听到,努力似乎全无意义。“无意义”是人必须面对的人生终极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当个人还在追索,答案还隐没在灵魂黑暗处时,不妨把疲惫的身体交给睡眠,思考与行动交给清醒,在忙碌的间隙,拥有安恬午睡,那也是“难为俗人道”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