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春琴抄》创作于1933年,是谷崎润一郎回归传统审美意识的代表作。他的理论著作《阴翳礼赞》集中阐述了“阴翳”审美观,其后期作品也打上了“阴翳”的印记。《春琴抄》在叙事结构上营造出一种空间距离的美,人物形象也带有阴翳特征。本文以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美学为理论基础,运用文本分析的方法解析《春琴抄》的阴翳之美。
【关键词】 谷崎润一郎;《春琴抄》;阴翳;审美观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07-0010-02
一、谷崎润一郎之“阴翳”
与西方文化推崇的明亮、理性的审美意境不同,日本传统文化对凄美、感性的审美情有独钟。阴翳是指介于明暗之间的过渡地带,虽然不够通透,但昏暗的晦涩感恰恰能给人留有想象的空间。日本审美崇尚从昏暗朦胧中提炼出事物真实的美。他们认为模糊残缺的事物包含着时间的痕迹、历史的温度,更加具有美感,这样一种审美方式不仅体现在文学作品中,也浸染在日本社会的诸多方面。
东西方文化的不断交流、碰撞,促使日本文化不断融入西方元素。日本文化接受了西方文化中的一部分,但这一部分并没有得到成功转化,因此,日本社会面临着协调现代社会与古老传统的难题。谷崎认为,本民族的肤色不可改变,古老的传统应当被尊重、被保留、被传承,东方的文化应该不断发展,东方的艺术精神应该得到保存。为了调和现代与传统的冲突,发展本民族文化,谷崎创作了《阴翳礼赞》,一方面对文化传统进行批评,另一方面对民族风情进行赞美。在《阴翳礼赞》中,谷崎认为“美并非存在于实物当中,而在于物体与物体所造成的幽明的色调跟明暗的对比中。” ①客观事物本身并不具有美感,由于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色调及光线的对比反而令人感受到美。在日本传统的建筑设计中,常利用光线、阴影的衬托增加建筑带给人的美好感受。日本传统崇尚在阴翳之中创造美,而西方则主张在明朗中展示美,两者在审美观上形成悖论。
古典主义是谷崎在文学研究中的重要方面,对古典的坚持逐步拓展为对民族审美,即阴翳美的追求。《阴翳礼赞》系统阐述了阴翳美,从探讨建筑的阴翳美出发,延伸到剖析艺术与文化的关系。阴翳美虽然表意指在光与影、明与暗之间产生的昏暗的状态,但它真正的含义是模糊,也就是空灵的环境带给人感受上的朦胧。“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②这是谷崎对阴翳美的定义。由于阴翳的存在,事物无法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眼前,而由于光线造成的朦胧感反而令美感增强。因此,人们不再关注事物本身,谷崎赞美的也并非是事物本身,而是阴翳为事物带来的朦胧美。阴翳美的第二层意思不再指光线带来的朦胧感,而是指如何利用空间、增加距离,达到拓展叙事空间的效果。“阴翳作为一种光学效应……使得事物若隐若现、朦胧虚化,从而创造出一个相对独立、非传统意义上的空间来”③,这段描述中,谷崎开始摆脱具体的事物,将阴翳升华为精神的存在,并成为他后期作品的创作思路。
二、双层叙事的“阴翳”空间
《春琴抄》集中体现了谷崎润一郎的“美意识”,日夏耿之介称该小说是“考证传体”。可见,《春琴抄》带给读者的不只是内容的感动,更重要的是讲述方式带来的形式美。正如他在后记中写道,小说采取什么样的形式来烘托真实感受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这表明谷崎在创作时有意识地在追求某种叙事上的艺术效果。
《春琴抄》的主体是一本名为《鵙屋春琴传》的传记,传记的内容围绕春琴的一生展开,记录着她的背景、成就及经历。作者在开篇便对传记的作者进行假定,认为作者是佐助,而鉴于佐助与春琴的仰慕,对佐助记录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这一怀疑引发对春琴其人生平的考证,直到小说结尾春琴的形象才完整地呈现出来。按照字面意义解释,“抄”即“摘录、摘写”,《春琴抄》的叙事结构建立在“抄”的文体之上。叙述者“我”收集到名为《鵙屋春琴传》的文本,并由此为线索去拜谒春琴之墓,文本中对春琴的生平以及她与佐助的故事都围绕这一文本展开。引入《鵙屋春琴传》为《春琴抄》的叙述提供了真实性佐证,“抄”这一文体也成为传记的一部分。小说的主要叙述方式则是围绕传记展开考证、辨伪和补遗拾缺。在叙事结构上,“抄”的叙事成为小说故事的大框架,大框架内部则以传记以及对传记的考证作为补充。在故事中套入故事的双层叙述框架,颠覆了传统文本按事件的因果关系安排情节的时间秩序,使得小说的叙事空间无限延伸。小说的叙述也不再着眼于故事的因果关系,重点围绕传记的考证完成。文中叙述者考证旧事,传记和“抄”构成的双层叙述层次营造出过去与现实的时空感。
在叙事功能上,为拉开文本与读者的距离,讲述者冷静客观的语言风格贯穿全篇。传记中佐助的动情叙述与文本中叙述者的冷静形成对比,拉开了作者与传记故事的距离,同时,也拉开了读者与小说人物之间的距离,避免产生情感共鸣。照顾晚年的春琴和佐助的老妇人是故事中的另一位叙述者,作为他们过去的见证人,她为第一人称叙述者提供了很多考证的依据。然而,就像叙述者推测传记的不可靠是由于“同情佐助之真情,不忍道破事情之真相” ④,老妇人叙述的真实性受到怀疑也正是为此,因为对佐助报以同情的心态,而对事件的叙述模模糊糊。传记记录者佐助,见证人老妇人的叙述皆不可靠,构建起多重叙述视角,使得读者主动思考探究真相,不轻易认同某一叙述者的情感,在文本与读者之间形成张力,拓宽叙事空间。
三、春琴的“阴翳”之美
《春琴抄》的女主人公形象并没有在文本开篇进行直接而具象化的描述,而是通过描述两人相处的细节,展示人物性格。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佐助在春琴的身后小心地伺候着,忽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好热呀!”佐助便附和了一句:“真是好热呀!”但她没有任何反应。不多时,又说了一句:“好热呀!”佐助这才领会她的心意,拿起放在一旁的团扇,从背后给她扇风。她也似乎这才满意了。可是,只要稍微扇得怠慢,她便立刻一再地说:“好热!”两人的对话并不多,将想要表达的情绪浓缩于只言片语中。由语言的浓缩造成的空白,使春琴失明后的性格变化更加鲜明。失明前的和蔼可亲与失明后的乖僻刻薄形成鲜明对照,佐助因对春琴的仰慕而变得言听计从,两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春琴抄》以传记为主体展开故事,传记虽然记录了春琴的人生,却从不剖析她的思想与内心情感。整个文本中人物极少,除主人公春琴以外,就只有佐助和照顾他们生活的老妇人。谷崎运用“阴翳美”理论,将春琴官能美的具体形态模糊化,从而塑造出他心中的理想女性。春琴被烫伤之前有着感官带来的美,被烫伤后容颜不再。佐助无法接受现实的落差,选择刺瞎自己的双眼,因为眼中看到的变丑的春琴,正在破坏他心目中完美的春琴形象,通过视觉上的阻隔关闭感性的门,从而打开理性的门,让春琴的美在他的观念里永生。
谷崎在小说中营造了阴翳的世界,在“抄”与“传记”形成的两大叙事框架中,叙述者以怀疑考证的姿态进行叙述,拉开了叙述者与故事的距离,同时也弱化了读者对人物的认同感,使读者在与人物保持一定距离中去思考。阴翳并不是影子,而是昏暗,在阴翳中完成对美的联想。他自始至终对故事的真相、人物情感保持着有意为之的缄默,留给读者想象的空白,创造了一种朦胧,含有空缺仍留有余味的审美效果,从而使有限的叙述空间得到无限的延伸。
注释:
①叶渭渠主编:《谷崎润一郎作品集饶舌录》,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页。
②叶渭渠主编:《谷崎润一郎作品集饶舌录》,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页。
③黄颖:《谷崎润一郎对西方唯美主义的继承与发展》,南昌大学论文,2011年。
④叶渭渠主编:《谷崎润一郎作品集恶魔》,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263页。
参考文献:
[1]叶渭渠.谷崎润一郎作品集:饶舌录[M].汪正球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2](日)谷崎润一郎.春琴抄[M].竺家荣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3]叶渭渠.恶魔——谷崎润一郎作品集[M].于雷等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4]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5](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6]王向远.东方文学通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7]黄颖.谷崎润一郎对西方唯美主义的继承与发展[D].南昌大学,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