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有如悲伤的目光一样,我喜爱秋天。
在多雾的静静的日子里
我时常走进树林,我坐在那儿——
望若白色的天空
和那暗黑的松林的树尖。
我爱嚼着酸味的叶子,
带着懒散的微笑躺在草地上,
听着啄木鸟的尖锐的叫声
心里尽在想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
青草全都枯萎啦……在它的上面
浮现着一层寒冷的安静的光亮……
我整个的心都沉醉于
幸福的和自由的悲伤……
什么我没有回想起?
什么样的幻想没有来将我寻访?
松林象活人似地弯下腰来,
在沉思地发出喧响……
于是,突然刮过一阵风,
就象一群大的飞鸟,
在交错和暗黑的树枝中间,
不耐烦地在喧哗叫嚷。
(一八四二年)
戈宝权译
一朵小花
你曾经有一次——在阴暗的小树林里,
在春天的年轻的草丛中央,
找到了一朵平凡的朴素的小花?
(那时你孤独的一个人,正生活在遥远的异乡。)
它等待着你——在多露的草丛中,
它孤零零地在开放……
为了你啊,它保存着自己的纯洁的香味,
那是它的最初的芳香。
于是你摘下了那摇摆着的花茎,
拿在你细心的手上,
带着缓慢的微笑,
把这朵被你毁掉了的小花插在你的纽孔上。
然后你沿着满是灰尘的大路向前走;
四周围--整个的田野都被晒得发烫,
从天空里滚流下来的一股热浪,
而你的那朵小花也早巳枯萎损伤。
它生长在安静的阴影里,
它靠着清晨的雨水滋长,
它被炎热的灰尘所闷死,
它被正午的阳光所烧伤。
这怎么办呢?惋惜也是枉然!
要懂得,它被创造到世上,
只不过是为了紧靠着你的心口,
就只生存那一瞬的时光。
(一八四三年)
注:最后的三行诗,曾被俄国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引作
中篇小说《白夜》的题词。
戈宝权译
春天的黄昏
金黄色的乌云
在静息着的大地上飘扬;
寥阔的无声的田野,
在闪耀着露珠的光芒;
小溪在峡谷的阴暗处潺潺滚流——
春天的雷声在遥远的地方震响,
懒散的和风在白杨的树叶中间
用被束缚住了的翅膀在煽动。
高高的树林哑然无声,丝毫不动,
绿色的黑暗的森林静默不响。
只不时在深深的阴影里,
一片失眠的树叶在沙沙作响。
星啊,美丽的爱情的金星啊,
在落霞时的火焰里闪闪发光,
心里是多么轻快而又圣洁,
轻快得就象是在童年时代一样。
(一八四三年)
注:这首诗曾由俄国作曲家鲁宾斯坦在一八四八年谱成歌
曲。
戈宝权译
在大路上
多雾的早晨,灰白的早晨,
凄凉的田野,铺盖着一层白雪的银光,
我无意中回想起那过去的日子,
回想起那些早就被遗志了的人们的脸庞。
回想起那些丰富的热情的话语,
那些贪婪地但又畏怯地想捕捉住的目光,
那些最初的相会,最后的相会,
还有那些轻轻的细语的可爱的音响。
回想起带着奇突的微笑的离别,
还回想起很多亲切而又遥远的地方,
当我听着不停的车轮的幽怨声。
和沉思地看着那寥阔的天空的时光。
(一八四三年)
注:这首诗曾被谱成歌曲,一直到今天还经常在音乐会上
被演唱。开头的一句,曾被俄国名诗人勃洛克引作《灰白的
早晨》一诗(一九一四年)的题词。他在一九二○年出版的一
九○七至一九一六年的诗歌作品集,也以《灰白的早晨》为
书名。
戈宝权译
当我和你离别时
当我和你离别时——
我不想把话隐藏在心上,
那时我是多么爱你啊,
尽我所能地爱得发狂。
但是我们的相会我并不愉快,
我倔强地一声不响——
我也不想了解你的
深沉的、悲伤的目光。
你尽是同我讲起
那亲爱的家乡。
但是那种幸福,我的天啦,
现在对我已成为异乡!
相信吧:从那时起,我生活了很多时光,
忍受了很多的悲伤……
我也把很多的欢乐,
还有很多愚蠢的眼泪都一概遗忘!
(一八四三年)
注:这首诗是屠格涅夫写给他的好朋友巴库宁的三妹塔杰
亚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巴库宁娜的。屠格涅夫一八四一年
从柏林回国后,秋天曾访问过巴库宁的庄园普列木辛诺,作
客期间迷恋过巴库宁娜。一八四二年三月他们分别后,屠格
涅夫曾在三月二十日写信给她:“在离开莫斯科时,我不能
不留给你几句倾心的话……。我想忘掉一切,一切,包括你
的目光,可是我现在却这样生动地,这样清楚地看见你的目
光。我从没有比爱你这样更爱过一个女人……”。
戈宝权译
录自《诗刊》(1983.9.)
对话
无论是在少女峰上,或是在黑鹰峰上①,都不曾有
过人类的足迹。
阿尔卑斯山的峰巅……连绵的峭壁……群山的最中心。
群山之上,是淡青色的、明亮的、哑然无声的天穹。凛
冽而严峻的酷寒,坚硬的、闪烁着金色星点的雪;被狂风吹
秃的、冰封的峭崖上,几块威严的巨石从雪被下耸出。
两个庞然大物,两个巨人,矗立在地平线的两旁:少女
峰和黑鹰峰。
于是少女峰对邻居说:
“有什么新鲜事好讲吗?你看得比我清楚。那儿下边有
什么?”
几千年过去了:只是一刹那。于是黑鹰峰隆隆地回答:
“密云正遮住大地……你等一会儿!”
又过去几千年:只是一刹那。
“喂,现在呢?”少女峰问道。
“现在看见啦。那儿下边还是老样子:花花绿绿,琐琐
碎碎的。能看见蓝晶晶的海洋,黑黝黝的森林,灰扑扑的一
堆乱石块。近旁,一群小虫子还在那儿扭动,你知道,就是
那些两条腿的,还不曾来玷污过你或我的东西。”
“人吗?”
“是的,人。”
几千年过去了:只是一刹那。
“喂——现在呢?”少女峰问道。
“小虫子看上去似乎是少些啦,”黑鹰峰隆隆地说。
“下面变得清晰一些了;海洋缩小了;森林稀疏了。”
又过去几千年:只是一刹那。
“你看见什么啦?”少女峰说。
“在我们旁边,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好像打扫干净了,”
黑鹰峰回答,“哦,那边,沿着那些河谷,还有些斑斑点点,
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现在呢?”少女峰问道。这期间又过去了几千年,——
只是一刹那。
“现在好啦,”黑鹰峰回答,“到处都整齐干净了,全
都是白色,不管你往哪儿瞧……到处都是我们的雪,一模一
样的雪和冰。一切都停滞了。现在好了,安静了。”
“好的,”少女峰低声说。“不过咱俩也唠叨得够啦,
老头儿。该打会儿瞌睡啦。”
“是的。”
两座庞大的山峰睡着了;永远沉默的大地上,青色的、
明亮的天穹睡着了。
1878年2月
智 量译
①瑞士境内阿尔卑斯山的两个著名高峰。
门槛(梦)
我看见一幢巨大的楼房。
正面墙上是一道敞开的狭门,门里——阴森黑暗。高高
的门槛前站立着一个姑娘——一个俄罗斯姑娘。
那望不透的黑暗散发着寒气;随着冰冷的气流,从大楼
深处传出一个缓慢、重浊的声音。
“噢,是你呀,你想跨过这道门槛,你可知道,是什么
东西在等待着你?”
“知道,”姑娘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蔑、监牢、疾病,还有
死亡本身?”
“知道。”
“完全的隔绝,孤独?”
“知道……我准备好了。我能忍受一切痛苦,一切打
击。”
“不仅敌人的打击——而且是亲人的,朋友的打击?”
“对……即使是他们的打击。”
“好。你准备去牺牲?”
“对。”
“去做无名的牺牲?你会死掉——而没有人……甚至没
有人知道,他满怀尊敬纪念着的人是谁!……”
“我既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怜惜。我不需要名声。”
“你准备去犯罪?”
“也准备去犯罪。”
姑娘埋下了她的头……
那声音没有马上重新提出问题。
“你知道吗,”它终于又说话了,“你可能放弃你现在
的信仰,你可能认为你是受了骗,是白白毁掉了自己年轻的
生命?”
“这我也知道。反正我想要进去。”
“进来吧!”
姑娘跨过了门槛——于是一幅重重的帘子在她身后落下。
“傻瓜!”有人从后面咬牙切齿地骂她。
“圣女!”从某个地方传来这一声回答。
1878年5月
智 量译
选自《屠格涅夫散文诗》,上海译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