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长长的阳光坠落在海上 金色叠着金色;我们慢慢地 收起纸牌,阳伞, 野餐篮子和刮满沙子的披肩 在寂静中爬下沙丘。有两个 象情侣们时常做的那样落在后面, 他们选了另一条路。对于我们 夜晚便是终结,在人工的光线下 我们回到屋中睡下。没有任何可以嫉妒的事物 那两个人可能在任何地方 观察夏天黑暗中的光亮,跟踪 某个流浪到宇宙之外的碎片。 不去想他们,在一间低地的屋中 在他们应该回来的时候,留下灯光。
读史
1 邪恶的眼睛 昨夜我们和投影仪坐在一起 嘲笑1906年的写实场景, 直到突然,看到 饰以流苏的客厅里,修女 正不屑地拒绝一个似乎不可能的追求者 头顶装饰着毛发的植物左右闪动, 我的心沉下来。这太可怕了。 我闻到那些丝绒战利品的霉味, 灰尘在接目镜上黯淡成铸模般的畸型形象。 我确切地知道那一对情侣是怎么死的。 今天,清新干净的早晨。 你的照相机无意中, 刺进了我致命的地方。 一个赛璐珞的子宫 包含着我的老弱和全部匮乏。 2 敌对 皮兰德娄 看上去象一名老历史学家 (椭圆形脑袋,丛生的白胡须, 他的眼睛 不只渴望着和解)。 十四年,面对着 妻子心中 他自己邪恶的影像, 他将那镜子的大厅 建了又建 在其中出现 在其中被观察。 现实掌握你象一个胡言乱语的妻子, 聪明,因为疯子总是聪明的, 从她残废的天赋中 挖出你秘密的真实。 她知道你希望 和不敢希望的东西: 提醒 你已厌恶并要忘记的一切。 你现在是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你和她在一起? 她不会让你思考。 重要的是离开 去制造关系。一切 在疯子的思想中飞速地 发生。甚至你 还没有想到那些。 出去,散步, 想想自我漫长的过去。 3 纪念 我记起 一个叔祖内战时的信, 十五岁在昌斯勒斯维尔, 不擅长讲故事, 字也拼不好,大部分想法 也表述不清楚; 尤其我们收集到的 他写给家里的信: 我很好, 姐妹们怎么样,希望你也一样。 是斯巴达战役的回声折磨坏了他的头脑? 他死去,变成了父亲的记忆。 历史可疑的强烈香味 从日子的腋下发出: 诱惑群众去狂想, 或者他从狄尔西的梦中惊醒 看见宇宙透过窗棂向他凝望? 我们以为囚犯出了什么事, 还是做梦者梦见最后一个词语? 事实上,这些树林中什么在发生? 在某个被忘却的下午? 4 血缘 历史只能显示给我们 我们自我的碎片,甚至 在诗歌和音乐中 也各自独立? 今天,坐在祖母的 丝绒沙发上,弯曲的桃花心木上 葡萄成熟而饱满, 我们读伟大的维多利亚 几乎,流泪,仿佛 弥合了一个破裂的家庭。 那些愤怒的男女巨人, 我们最后的朋友和亲戚! 我们凝视他们的面庞,倾听 他们最后的话 (或者某个版本因为触怒了孝心 而没有报道)。 猫尾巴消失在阅览室里。 烟草色的灰尘 漂浮在最新的杂志上。 我躲在这里飞快地翻阅 老版本的《来自二战的生活》。 我们看上去如此贫穷而忠诚: 长发蓬乱 衣着不适的少女── 你们现在何处? 十年之前 你们航海,去欧洲买东西 幼稚地,贮藏起来。 你们的尼龙行李火柴 眼皮 老练地染成天蓝色。 我,也居住在历史中。 6 契约 现实打碎了我们的心。我们躺下结冻, 手指冰冷如一串钥匙。 没有什么能使这些骨头解冻 除非记忆象一张古老的毯子裹起我们 当我们在家中再次睡去, 嗅着野餐,储藏室,呕吐 古老梦魇的气味, 失眠症的污迹正在扩展。 或者说我与半路认识的坐在一起 就象和一个吃力地说出真相的 垂死者一起,现在它至关重要, 或者一只手摸索 缝在床垫里可以抽出来读的信。 给你水。睡吧。再没什么要求你了。 我用我活着的头脑带走你的生活。
潜水入沉船
首先阅读有关的神话, 装上照相机, 检查刀刃, 我全身穿上黑橡胶的盔甲 可笑的脚蹼 和严肃可怕的面罩。 我必须这样做 不像科斯特 和他勤勉的小组 而是独自登上 阳光淹没的纵帆船 一架梯子 始终无辜地 挂在船边。 我们知道它是为了什么, 我们使用过它。 否则 它就是近海的丝线 某种不同的设备。 我向下。 一级一级 氧气依然浸着我 蓝光 人的空气 那清澈的原子。 我向下。 脚蹼使我跛行, 像只昆虫爬下梯子 那里无人告诉我 海洋何时 开始。 空气先是蓝的,而后 更蓝,然后变绿变黑 我正在失去记忆,我的面罩 依然有力地 使我的血循环 海是另一个故事 海不是力量的问题 我必须独自学习 在深沉的元素中 不用力地转身。 现在:很容易忘记 我为何而来 在这么多一直 生活在这里的东西中 它们摇着有枪眼的扇子 在礁石之间 此外 你在这里的呼吸也很不同。 我来探索沉船。 词语是我的目标。 词语是地图。 我来看它遭受的破坏 和那遍地的宝藏。 我的灯光缓慢地抚摸 某件东西的侧面 它比鱼和海草 更持久 我为它而来: 是沉船而非沉船的故事 是事物本身而非神话 沉溺的面孔一直盯着 太阳 损坏的证据被盐侵蚀 摇摆,褴褛而美丽 灾难的肋骨 在暂时的逗留者中 弯曲着。 这就是那地方。 我在这里,黑发如激流的 美人鱼,满身盔甲的雄人鱼 我们无声地 绕沉船转圈 我们潜入货舱。 我是她:我是他 沉溺的面孔睁着眼睛睡眠 乳房仍在承受着压力 银子、黄铜,珠砂 朦胧地躺在货桶里 一半楔住,等待腐烂 我们是半毁的设备 曾经航行 被水腐蚀的测程仪 塞住了的罗盘 由于胆怯,或者由于勇敢 我们,我,和你 都是这样的人, 带着一把刀,一架照相机 一本没有我们名字的神话书 返回这个场景之中。
接近冬至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开始下雪了。 一种罕见的寂静 在田野上,枫树林中展开。 这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雨倾泻在古老的灌木上, 从最嫩的草叶流下。 我试图用一种不变的凝视 把握住我生活的全部。 一场春洪漫过 这着古老倾斜的屋顶, 下面倾斜的田野 因冬天最初的雪而变厚。 卡在去年风中的干燥的蓟草 赤裸地站立在绿色中, 愠怒地站在慢慢变白的 田野。 我的头脑炽热 更剧烈,更热切 更静,更厚的 水晶被铺开, 更响亮,更残忍的 洪流冲击 古老的甲板和水边的卵石。 这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开始或者结束, 我们正在靠近夏至 而这里仍有这么多 我不理解的事物。 如果我能意识到我的生活 如何依然与死去的杂草, 蓟草,无数的牛劳纠缠着, 负担慢慢地更换 在这最初的雪下, 被这最初的,折磨人的雨打击 呼唤整个全新的生活强烈地声明自己 或者死去, 如果我能知道 用什么语言来通知灵魂 在这些又低又简单的屋顶下 要求一个空间 那不说话也不移动的房客 仍在沉默的固执中居住 直到我能彻底感到这房中鬼魂出没。 如果历史是一根蛛丝 不停地旋转,尽管能被轻轻拂去 似乎我是黎明或者暮色, 在城市安静的光中 从线脚或门框 辨明它延伸的灰色, 进入空旷的院子 跟随它攀登 通往松林的小径, 在坠落的光中,在慢慢 变得清澈的日子里, 一棵树一棵树地搜寻 它持续的,故意留下的踪迹, 直到我到达任何 填满雪或者地衣的地窖 任何倒塌的简陋小屋 或者彻底想不起来 我要寻找的东西 在那里,在最初和最后的 星星下,相信本能 相信会重新想起 我没说或忘了说的词语 年复一年,从冬到夏 那正确的神秘符号 来摆脱过去 对我余生的纠缠 和我对过去的纠缠。 如果某种分离的仪式 仍未完成 在我和这座房子 久已离去的房客之间, 在我和我的童年, 我孩子的童年之间, 是我忽略了 演示必要的行为, 把水放在角落,把光和桉树 放在镜子前面, 或者仅仅是停下,倾听 我自己脉搏的震颤 轻得像飘落的雪花, 像暴雨一样冷酷, 听清它一直诉说的一切。 似乎我仍在等待它们 做出清晰的要求 声音或者手势, 等待来自任何地方的解脱 除了来自我的内部。 十年,砍着死去的肉体, 烧灼的旧伤疤反复撕裂 可这仍然不够。 十年,表演着 乏味的爱情 照料这所房子 移植紫丁香, 擦窗户,从绽裂的油漆上 擦去木头的烟炱 清扫楼梯,把蜘蛛网 掸到一边, 但仍有这么多没有做完的, 女人的工作,接近冬至, 我的手依然迟疑着 仿佛在一封 我渴望又惧怕合上的信上。
为艾尔维拉·沙塔叶夫撰写的幻想曲
寒冷令人觉得寒冷 直到我们的血比寒冷更冷。 风停了,我们睡着了 假如找是从这睡眠中说话 我的声音不再是个人的声音 (我要说 我要用声音说) 当风终于将我们的呼吸 扯跑 我们不再需要语言 多少月 多少年我们中的每一个都 感觉到她自己的“是”在内心成长 慢慢地成形,当她站在窗前,等火车, 缝补背囊,梳头时。那时我们将学到的 正是我们在这高山上得到的 从所有的语言里这个“是”集中它的力量 接上火药,但正在这时遇见了一个 难以衡量的“否” 那黑洞 吸进整个世界 我感觉到你蹬高走向我 休的带钉的鞋掌留下 它们的几何图印 强烈地刺印 在碎小的雪珠上 象当年我在高加索追随着你 现在我已远远超前,谁也没有梦想到 我们两个中能有人走得这么远 任何人能走得这么远 我已变成 那白雪,风将它砌成柏油路 那些我所爱的妇女 被轻率地抛在 山涯 那蓝天 我们冻结的眼睛 已被解散 经过风雪 我们原可以将那蓝色缝接如被褥 你带着爱而来(这我知道) 你的损失 捆在你的身上 带着录音机 照相机 冰钎 不顾劝告 来埋葬我们在雪中 在你们思想中 如果我的尸体躺在这里 象棱镜 闪进你的眼中 你怎能入睡 你为自己登上这里 我为我们登上这里 当你埋葬了我们 说完你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却没有完 我们涌向 那没有完结 没有开始 那可能的 每一个细胞的热核心 从我们中发出脉冲 朝向那宇宙的稀薄空气 在雪下岩石的保护层 这座山经过基本的和细小的变更,具有 我们思想的印记 正象我们也经过多少变革 才将我们俩带到这里 选择我们自己 相互之间 和这一生 它的气息 及掌握 和前进的足迹 在某些地点 仍然进行着 和延续着 在日记中我写道: 现在我们准备好了 我们每人都知道这回事 我从没有 象这样爱过 我从没有看到过 我自己的力量这样得到发挥 被分享又在长久的锻炼和 早些时候的受围困后 再度赐还,在我们的爱中所向无敌 在日记中当风暴开始撕裂我们头顶的 帐篷 我写道: 现在我知道我们一直在危险中 在下面当我们分离时 在上面当我们一起时 但在此刻以前 我们未曾较量我们的力量 日记从我指下被吹走 上面我写道 爱意味着什么 “幸存”意味着什么 一条蓝色的火链捆着我们的身体 在雪里一同燃烧 我们不愿 活着接受比这逊色的 我们一生都在梦想 这种生活 (郑敏 译)
二十一首情诗
一 在这个城市的每个地方,银屏都闪烁着 色欲淫情,闪动着科幻小说里的吸血鬼, 被当作牺牲品的雇工在皮鞭下弯腰, 我们也在这里走着......好像我们仅仅走过 被雨水泡透的垃圾,走过小报关于我们邻居的 无聊流言。 我们需要把我们的生命从这些分不开的 腐臭的梦想,金属的漏嘴,从低级趣味中, 抓出来。 红艳艳的秋海棠从一所公寓的六楼上 濒临死亡地闪烁, 腿长长的姑娘们在中学的运动场上 玩着球。 没有一个人想象过我们。我们想活得象树一样, 梧桐树在满是硫磺气味的空气里沙沙抖动, 斑痕累累,仍意气风发地蓓蕾怒放。 我们动物的激情根植在这个城市。 二 我在你的床上醒来。我知道我一直在做梦。 稍早些的时候,闹钟把我们彼此分开, 你已经在书桌旁好几个钟头了。我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我们的朋友,那位诗人来到我的房间 我在里面已经写了好几天了, 到处是草稿,复印稿,诗,散摊在哪里都是, 我想让她看一首诗 一首关于我的生活的诗,但我有点犹豫,我 醒了。你在亲吻我的头发, 你弄醒了我。我梦见你是一首诗, 我说,你是一首我想给别人看的诗...... 我笑起来,又掉入梦中 掉入要把你显给每个我爱的人看的欲望中, 在重力的吸引下,自由地移动到一起, 不那么容易, 那只羽化的草,穿过漫长的路,才被带到静止的空中。 三 因为我们不再年轻,我们以星期当年地 想念彼此。只有这在时间中怪异的经纬 告诉我,我们不再年轻。 我曾漫步过清晨的街上吗?二十岁的时候, 我的四肢里流淌过纯粹的快乐吗? 我曾从窗中探身俯看这个城市 倾听过未来吗? 如我现在,全神贯注地倾听你的铃声? 而你,你向我移动,以同样的节拍。 你的眼睛永远长存,你的初夏的蓝眼睛 闪着青草碧绿的光芒, 春天冲洗着蓝绿的野芹。 二十岁的时候,是的:我们以为我们会永远活着 四十五岁了,我要知道我们的限数。 我抚摸你,知道我们明天不再诞生, 深知,无论怎样,我们将扶助彼此活下去, 在某个地方,我们将帮助彼此死亡。 四 我从你那儿回家,穿过春天的晨光, 春天在每一面普普通通的墙上闪动,在霹兹 朵兰多① 餐馆, 在减价五金店,在鞋店......我抱着副食店的纸袋子, 箭步冲进电梯 一个男人,粗壮,老迈,精心留意地保持着姿势, 他让电梯的门几乎就在我的脸前关上--看在上帝的份上,开开门! 我冲他哇哇叫着--歇斯底里地--他冲着我喘气,让开了。 我又冲进了厨房,打开一捆捆的东西, 煮咖啡,打开窗子,放上尼娜 西蒙② 的音乐 她在唱这里来了太阳...... 我拆开邮件, 喝着美味的咖啡,美味的音乐, 我的身体仍然又轻又重地感受着你。 一封邮件 掉出了一个男人写的什么复印件 27岁,一位人质,在狱中受着煎熬: “我的生殖器一直是这类虐待狂的目标 他们用疼痛使我不停地醒着...... 为生存下去,作什么都成. 你知道,我觉得这些男人热爱战争....." 我不可治愈的愤怒,我不可修复的伤痛 随着泪水破开,我无助地哭着, 他们仍控制着世界,而你不在我的臂弯中。 五 这所公寓里充满了书,它们随时都会嘎嘎裂开 厚厚的下巴,张开魔鬼凸鼓的眼睛. 很容易:每当你打开一本书,你就要面对 你所爱的事情的另一面--书架和书挡 挡着的那可读的一面:口箝把它们锁住, 既使最清晰的声音也得咕哝着穿出, 静默埋葬了不被需要的孩子--把 女人,不同的人,目击者----埋葬在荒漠。 肯尼斯告诉我他这样安排他的书: 他可以在打字的时候仰望布莱克和卡夫卡; 是啊,我们仍得向斯威夫特致敬,他在 咒骂女人的身体的时候还在赞美她的心灵, 歌德害怕母亲,克劳迪尔诬蔑纪德, 鬼魂们--他们的手几百年来攥住 死于生孩子的艺术家,站在火刑柱前的炭火上智慧的女人, 几百年来没被写出的书堆在这些书架的后面; 我们仍得注视着空荡的空白:男人们不在,是他们不愿,女人们不在,是她们不能 对我们的生活说话--这个仍未被挖掘的深洞 这个翻译的行为,这个半个世界, 叫做文明。 六 你的纤小的手,跟我的手一般大-- 你的大拇指略大一点,,长一点--对这双手 我可以托付整个世界,对许多像这样的手, 操纵着电动工具手,握着方向盘的手, 抚摸着一张脸庞的手......这样的手能把未出生的孩子 立刻送上出生的隧道 能为探险的救生船导航 穿过冰山,能把优美的, 像针一样细碎的古希腊的茶杯碎片 粘在一起,这些碎片上画着 沉醉的女人们,迈着骄傲的步子走向西比尔③ 的兽穴, 伊克琉的洞穴-- 这样的手能举起不可避免的暴力, 怀着无限的隐忍,怀着对暴力的界限和领域的 理解,那种暴力从此以后就彻底废弃了。 七 什么样的兽类会将生活转化成词语? 这是关于什么的无调音乐? --是的,写像这样的词语,我就活着。 这是不是和母野狼的嚎叫相像? 这荒野的嚎叫成了歌剧的清唱? 或,当我不在你身边时,我就用词语创造你, 我是不是在利用你?像利用一条河或一场战争? 我曾怎样地用写河流,我曾怎样地用写战争 来逃避写最可怕的事情-- 不是别人犯下的罪行,也不是我们的死亡, 而是,我们对自由的渴望,对渴望自由的激情的 丧失!那些枯萎的榆树,病殃殃的河流,无辜的屠杀, 都似乎仅仅是我们的渎神的征象? 八 我可以看到我自己多年前在萨尼昂, 我的一只脚感染了,疼痛难忍,像菲洛克提提斯④ 以女人的形态,瘸着脚,在漫长的小径上,晃荡, 躺在黑暗的大海的一块礁石上, 俯看红色的岩石边无声的白色的旋涡翻卷着 通知我一阵海浪刚刚拍岸 从那个高度想象海水的拉力, 想到审慎的自杀不是我的专长, 但是,整个的世界都在滋养,度量着我的伤口, 好,结束了。那个珍惜她的痛苦的女人 已经死了。而我是她的后代。 我热爱她传给我的,伤痕犹存的伤疤, 但我愿与你一起,从那里继续往前, 与把痛苦变成职业的诱惑斗争。 九 你今日的沉默是一座淹死了有生物的池塘。 我想看到那些淹死的生物被拿起来,滴着水滴,被拿到阳光下, 我看到那儿不是我的脸,而是别人的脸, 甚至是你的脸,你的另一个年龄的脸。 不管在那里淹死了的是什么,都是你我两个人需要的-- 一块旧金表,一张水痕浸透的发烧记录表, 一把钥匙......甚至池底的沉渣和泡沫, 也值得被认知和承认。我害怕这种静默, 这不可言说的生活。我在等待 一阵风,会轻轻地把水上的帘子揭开 哪怕只有一次,让我看看,我能为你作点 什么,你常常为别人,把不可名状的事物 名状出来,甚至为我。 十 你的狗,安静而又天真,在我们的 哭声中,在我们黎明的喃喃细语中, 在我们的打电话时,打盹。 她什么都知道--她能知道什么? 如果我以人类的傲慢宣称我能读懂 她的眼睛,我发现我读懂的只是我自己的动物的思想: 这些家伙找到彼此,一定是为了身体的慰籍, 内心的声音驱使他们的肉体走得, 比他们沉重的头颅想得,要远, 行程将毕,流浪的夜晚,对那些渴望抚摩 另一个旅者的人来说,越来越冷; 没有温柔,我们就是生活在地狱。 十一 每一个顶峰都是一个火山口。这是火山岩的定律, 从此,火山岩永远是看得见的女性。 没有深度,没有燃烧的核心,就没有高度, 我们的鞋底蹋在结成硬壳的火山岩浆上。 我要和你一起旅行,走遍每一座烟雾缭绕的圣山 ,好像西比尔在山中迈动着她的三只脚, 当我们走在小路上,我要够着你的手, 感到你的动脉在我的手掌中搏动, 我们从没忘掉那些纤小的,宝石般的小花 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没有名子,直到我们给她命名, 她攀援在缓慢地变动的岩石上-- 这个在我们身外的缓慢地变动的岩石的细节把我们变成了自己, 它存在于我们之前,知道我们将来到此地,看到我们之外的东西。 十二 睡着了。我们轮换着姿势,像行星 轮流航行过午夜的草地: 在睡梦中,抚摩一下,就足够了, 足够让我们知道 我们在宇宙中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两个世界的梦中的鬼魂 走过鬼魂的城镇,几乎向彼此问候。 我醒了,因为你的喃喃的自语 谈论着消逝的亮和暗的岁月 好像是我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但我们有着不同的声音,甚至在梦中, 我们的身体,如此相像,但又如此不同 往昔回荡在我们的血流的里 我们的血液充满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意义-- 虽然我们的历史编年纪 可以写出新的意义 我们是同性的恋人, 我们是同一代人的两个女人。 十三 规则打破了,像打破了温度计, 水银在表格体系上散成一片, 我们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国度, 没有法律,从黎明起,我们就在 从未被勘探的峡谷里 追逐乌鸦和鹪鹩 无论我们在一起作的什么,都是纯粹的发明创造, 他们给我们的地图早就 过了时......我们驱车穿过荒漠 不知道水气能不能把海市蜃楼的 幻觉变成真正的村庄 电台上的音乐越来越清晰了-- 既不是柔森卡瓦里埃,也不是古登达麽格 而是一个女人,唱着一首古老的,但 填了新词的歌,贝司低鸣,笛子 嘹亮, 法律之外的女人们弹奏着琴弦 十四 你的飞行员的视野 确证了我对你的印象:你说,他 把握着轮盘,有意地、倒栽葱地冲入波涛 我们那刻正停在空荡的路旁, 在圣匹埃儿和米岿仑⑤ 之间的三个小时 的路上,朝一个塑料袋里呕吐不停。 我从来没觉得与你接近过。 在那个封闭的小木屋里,那个度蜜月的夫妇们 搂着彼此,躺在彼此的怀抱的木屋里, 我把我的手放到你的大腿之间 安慰着我们两个人。你的手伸到我的腿间, 我们就这样,我们的身体 痛苦在一起,好像所有的痛苦都是 身体的痛苦,我们爱抚彼此,在 陌生人面前,在一无所知,毫不关心的陌生人面前, 让他们呕吐他们私人的疼痛,好像 所有的痛苦都是身体的痛苦。 (这首诗没有序号,到处流动) 不管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身体 都会在我的身体上流连--温柔的,姣美的 你的做爱,好像森林中半卷的琴状的叶子 刚刚被太阳冲洗过。你的跋涉万里的双腿-- 在你的腿之间,我的脸庞来回驽动-- 我的舌头发现了这里的天真和智慧-- 我的嘴含住你的生龙活虎的,不知餍足的乳头-- 你抚摸我,坚定,爱护,寻找 把我找出来,你的有劲的舌头和细长的手指 到达了我已经等待你等待了悠久岁月的地方 到达了我的玫瑰-湿漉漉-洞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一切。 十五 如果我和你躺在那个海滩上,那个 白浪翻卷,空荡的,碧绿的水,温暖的海湾 可是我们不能老躺在那个海滩上, 因为海风吹起细沙,我们呆不了 好像海风在反对我们 如果我们想和海风对抗,我们失败-- 如果我们驱车到另外一个地方 在彼此的臂弯里睡觉 那里的床又小又窄,好像给犯人睡的 我们又累又乏,我们没有睡在一起 这就是我们发现的,这就是我们做的-- 这是不是我们的失败? 如果我硬赖在我觉得我不需负责任的 环境里,只有她才会说 她没有选择,最后,她是一个失败者。 十六 穿过整个城市,现在我和你在一起, 就如一个八月的夜晚 月光明亮,港湾温暖,洗过海水浴后,我看着你入睡, 洗刷过分的,粗糙的五屉橱上 我们的梳子,书,药瓶子都沐浴在月光中-- 或,在白盐般的雾气笼罩的果园,我躺在你的身旁 透过木屋的纱门,凝望红色的夕阳, 莫扎特的G小调从录音机上升起, 又降落,睡在音乐的海洋上。 曼哈顿这个岛屿,对你我来说, 足够宽广,足够狭小: 今晚我可以听着你的呼吸,看着你的脸 仰面躺着,半明的光线映照着 你的丰满姣美的嘴唇 悲伤和欢笑共同睡在你的嘴唇上。 十七 没有人是命定了或注定了要爱什么人的。 意外发生了,我们不是英雄, 意外我们的生活里发生,就像撞车, 就像书改变了我们,就像我们的新搬进去的 左邻右舍喜欢上了我们。 特利斯坦和伊索儿德⑥ 不是一个好的故事 女人至少应该知道 死亡和爱情的区别。不要毒酒杯, 不要悔过。录音机里一定是缠绕着 我们的鬼魂:录音机不应只是对我们播放 而应该聆听我们,应该教育那些在我们 之后的人们:我们就是这样,就是如此试图相爱, 教育他们知道,那些反对我们的势力 那些我们在自己的内心种植的反对我们的势力,就 在我们内心,反对我们,反对我们,就在我们的内心。 十八 西区高速公路正在下雨, 红灯闪烁在河岸区: 我越活越感到 两个人在一起是一个奇迹。 你只讲述过你的生活的故事一次,你在讲述-- 颤音打断了你的言语的表面。 此刻你的形态如同 某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形容的那样 你是一个盐水浸泡得陌生的大海。 这些词语涌上我的心头。 我感到那种浸泡的陌生。好像, 一道光线的裂缝--? 在悲痛和愤怒之间,一个空间展开 我在那里,我,安德丽安,一个人,变得更冷。 十九 当我再次开始抚摸自己时 是不是感觉得更冷了?我们之间的胶合力是不是被撕开了? 当赤裸的脸庞从星星闪耀的背景上缓慢地转过来 向此刻了望,那双 冬天的,城市的,愤怒的,贫穷的,死亡的 眼睛,嘴唇喏喏:我是说继续活下去吗? 在一个梦中,或在这首诗中,我告诉过你, 世界上没有奇迹,我是不是讲得过于冷酷? (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要的是日常生活, 曼哈顿这个岛屿对我是足够了。〕 如果我能让你知道-- 两个女人在一起是一件工作 文明中的任何工作都不那么简单。 两个人在一起是一件工作 平凡之中带着英雄的成分, 缓慢的,在半走半停的道路上, 最引人注目的风景也变成了日常的惯例-- 看看那些选择走了这条道路的那些人们的脸,就知道了。 二十 我们那些尖锐对立的谈话, 在我的心头来回环绕, 夜晚,赫得逊河⑦ 在新泽西的灯光中颤抖, 污染了的河流,有时仍能映射 月亮,而我隐约地感到,我爱过的 一个女人,正在无人知晓地淹没,她的恐惧,她对伤害的恐惧, 像头发,缠绕了她的脖颈,她呛住了。正是这个女人,我正努力地 与她说话,她的伤痕,她的表情丰富的脸庞 在疼痛中扭曲,她被拖得愈来愈深 拖到听不到我的地方, 不久我就会知道,我是在跟我自己的灵魂说话。 二十一 藏蓝的,异域的石头砌成的,幽暗的,壁炉横梁, 石头上闪着斑斓的涟漪波纹, 仲夏的夜光从地平线下升起-- 这就是我说的“光的裂缝” 这就是我说的。这不是“石堡” 根本不是任何地方,而是心灵 投射到她的独处之地, 她的分享的,不再孤独的, 既不容易,也不是毫无痛苦的选择 圈子,是沉重的阴影,是伟大的光芒。 我决定成为这个光中的一个形象 部分的光芒被黑暗挡住了,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在空间中移动,石头的颜色 问候月亮,又比石头还石头: 那是一个女人。我决定在这里走动。并在这里划圈。 1974-1976
(沈睿 译) 注: ① 古巴风味的连锁餐馆。 ② 1933年生于美国现居住在法国的美国爵士歌手。六七十年代她歌曲疯迷美国。 ③ 古代希腊传说中的能解梦和预言未来的女人。 ④ 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在特罗伊战争中,他被蛇咬伤了。 ⑤ 加拿大多仑多附近的城镇。 ⑥ 中世纪的浪漫传奇中的男女主人公。男女主人公误饮药酒而注定要相爱。经历种种磨难,最终以悲剧告终。 ⑦ 流过纽约市的河流。 ——发表于《翼》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