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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思集

时间:2024-07-06    来源:馨文居    作者:泰戈尔  阅读:

1

  你无影无踪地向前奔涌,永恒的游思,哪里有你无形的冲击,哪里死水般的空间便 会荡起粼粼的波光。 是不是你的心儿神往着那在不可估量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 你缠结的发辫散落,飘扬成暴风雨般的纷乱;你前行的路上火珠滚滚,犹如碎裂的 项链落下串串火星,这是不是就因为你心情急迫,步履匆促? 你疾行的步履把世界的尘土吻得甜美芬芳,把腐朽之物扫荡殆尽;你舞蹈的四肢是 暴风雨的中心,把死亡的圣霖哗哗地摇落到生命之上,使生命万象更新。 假如你在突如其来的厌倦中停歇片刻,世界将隆隆地滚成一团,滚成一个障碍,阻 止自己的前进;那么,即便最细微的尘埃,也会由于难以忍受的沉闷而划破无涯的天际。 光明的镯子戴在你那看不见的脚上,那摇响的节奏使我的思想充满活力。 它们回响在我心脏的搏动中,我全身的血液里激荡起古老海洋的颂歌。 我听见雷鸣般的浪潮奔涌着,把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冲到另一个世界,从这种形式 变成另一种形式;我听见它们在悲叹和欢歌中,抛撒起无数飞溅的礼物,把我的躯体四 处漂散。 浪涛高卷,疾风怒号,这一叶扁舟如愿地在风浪里舞蹈,我的心儿! 请把聚敛的财宝委弃在海岸上,扬起风帆,越过这深不可测的黑暗,朝着无限的光 明驶去吧。

3

  暮色渐浓,我问她:“我已来到哪一片陌生的土地?” 她只是双眼低垂;当她离开的时候,她坛子里将溢出来的水汩汩作响。 堤岸上,树丛影影绰绰,依稀可见,这片土地仿佛已经属于昔日。 水悄无声息,竹林忧郁地纹丝不动,小巷里传来一只手镯撞击水坛的声音,丁丁当 当。 不要再划了,把小船拴在这棵树上,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的景色。 晚星在教堂的圆形屋顶边沉落;埠头大理石台阶的苍白色,与黝黑的流水相衬相映。 夜色里赶路的旅人在叹息,因为从那掩藏的窗户里射出的光亮,透过路边密集交织 的树林和灌木,被撕裂成破碎的光点溶入夜色;那只手镯还在撞击水坛,归去的步履还 在落叶遍地的小巷里窸窣窸窣。 夜渐深,宫殿的高塔宛如幽灵般地显现;小镇在疲乏地呻吟。 不要再划了,把小船拴在树上。 让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憩息,朦胧地躺在星空下,这儿的夜色里震颤着一只手镯 撞击水坛的声音,丁丁当当。

5

  哦,我渴望珍藏一个秘密,犹如夏日的云朵裹着没有滴落的雨珠——一个包裹在静 默里的秘密,带着它我可以四海漂泊。 哦,我渴望在阳光下沉睡的树林里,溪水潺潺悠悠,在那里有人倾听我的柔声细语。 今宵的沉默似乎期盼着一阵足音;你却问我为何潸然泪下。 我无法向你解释,因为对于我这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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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对于你,我犹如黑夜,小花朵儿。 我能给你的只是掩藏在夜色里的安宁和不眠的静谧。 清晨,当你睁开眼睛,我将把你留给一个蜜蜂嗡鸣、鸟儿啁啾的世界。 我送给你的最后礼物,将是一滴落入你青春深处的泪珠,它将使你的微笑更加甜美; 当白天的欢腾残酷无情之时,它将化作薄雾,隐去你的娇容。

9

  倘若在迦梨陀娑①做御前诗人时,我正好生活在皇城邬贾因,我也许会结识某个马 尔瓦姑娘。她音乐般的芳名会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她也许会透过眼帘的斜影,向我投来 慌忙的一瞥,任素馨花缠住她的面纱,找一个借口逗留在我的身旁。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往昔,如今学者们你争我辩,为了那些捉着迷藏的日子。 我不会伤心欲裂地沉迷于这些逝去踪影的岁月;但是,我一声又一声地哀叹,马尔 瓦姑娘们已随着岁月而去。 我不知道,她们把那些与御前诗人的短笛产生共鸣震颤的日子,用花篮拎到哪一重 天上去了? 今天早晨,一阵由于我降生得太迟而不能与她们相会的分离感,使我心事重重,愁 眉不展。 然而,四月的鲜花,却还是她们曾经缀点过秀发的鲜花;在今天的玫瑰上细声低语 的南风,也还是曾经吹拂过她们面纱的南风。 说真的,今春的欢乐并不缺少,尽管迦梨陀娑不再歌唱;而且我知道,倘若他能从 诗人的圣殿里看见我,他有理由妒忌。   ①迦梨陀娑:印度古代剧作家,诗人。约生于四至五世纪笈王朝。流传的诗篇有 《罗怙系谱》、《鸠摩罗出世》、《云使》和短歌集《时令之环》;剧作有《优哩婆湿》 和《沙恭达罗》等。是梵文古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

10

  请不要眷恋她的心,我的心儿,让它留在暗处吧。 假如美丽的只是她的秀姿,微笑的只是她的脸面,那又该怎么样呢?就让我毫不迟 疑地领受她双眸顾盼时的单纯的意义,而感到幸福。 她的柔臂缠绕着我,我不在意这是否是一张虚幻的罗网,因为这罗网本身华丽而珍 贵,这欺骗可以付之一笑并且淡忘。 请不要眷恋她的心,我的心儿;假如音乐真真切切,而所配的词不足为信,那么, 你也该心满意足;请欣赏她那舞姿的优美,犹如欣赏一棵波光粼粼的迷人的水面上舞蹈 的百合,管它水下蕴藏着什么。

11

  你不是母亲,不是女儿,也不是新娘,乌尔瓦希①,你是女人,是令天国神灵销魂 落魄的女人。 当步履疲沓的黄昏,蹒跚地来到牛群已经归来的栅栏边时,你从不剔亮屋里的灯火; 走向新婚的睡床,你决不凌乱芳心,或者在唇边泛起一丝犹豫的微笑,因为如此神秘的 黑夜时光使你欣喜不已。 你宛若不遮面纱的黎明,乌尔瓦希,你没有羞涩。 谁能想象那创造你生命的光华楚痛地四射? 第一个春天的元旦,你从汹涌的大海里升起,右手举着生命之杯,左手执着鸠酒; 那暴戾的大海把千万条头巾堆放在你的脚下,犹如一条着魔的巨蛇暂且宁静。 你那纤尘不染的光彩,出浴自大海的泡沫,洁白袒露,宛若一朵素馨花。 哦,乌尔瓦希,你这永恒的青春,难道你曾经娇小,羞怯或是含苞欲放? 难道湛蓝的夜色曾经是你的摇篮,你沉睡在奇光异彩的宝石辉映着珊瑚、贝壳和梦 影般游移的动物的地方,一直睡到白天显露出你这富丽的花朵已鲜艳盛开? 古往今来,所有的人都钟情于你。乌尔瓦希,哦,你这无穷无尽的奇迹。 世界在你的秋波里悸动起青春的痛苦;苦行的修士把历尽磨难修得的果实放置在你 的脚下;诗人们那低吟的颂歌,萦回在你芳香的身边。当你的纤足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中 倏然疾行,那金铃的丁当声甚至会刺伤虚空的微风之心。 当你在众神的前面舞蹈,你使得新奇的韵律轨道弥漫于太空,乌尔瓦希,大地因此 颤抖了;绿叶青草和秋天的原野起伏摇曳,大海汹涌地响起一片韵律的浪涛,繁星撒入 太空——那是断线的珍珠从你胸前跳跃的项圈上脱落;因为突如其来的骚动,人们心潮 澎湃。 你是从天庭昏睡的巅峰中第一个醒来的人,乌尔瓦希,你使得天空颤栗起阵阵不安。 世界用她的泪珠沐浴你的四肢,用她心血的颜色染红你的纤足。你盈盈地婷立在被海浪 托起的欲望的莲花之上,乌尔瓦希;你永远在那无边无涯的心灵中嬉戏,那里酝酿着上 帝躁动的梦幻。   ①从海上升起的天国的舞蹈女郎。

12

  你像湍急而曲折的小溪,载歌载舞,当你轻快地向前奔流,你的步履在歌唱。 我像崎岖而陡峻的堤岸,缄口无语,沉默如山,阴郁地注视着你。 我像巨大而愚蠢的风景,蓦然间隆隆而来,试图撕碎自己的躯体,并把它裹在激情 的旋风里,四处飘散。 你像纤长而犀利的闪电,划破惴惴不安的黑暗之心,并在一阵哈哈的大笑中消失踪 影。

14

  你将不再用那种难以排谴的悲悯的神情期待我,这使我高兴。 只是由于夜晚的魔力和我别离的言语——这些言语也会为自己那绝望的声调惊愕, 我的眼里才含着盈盈的泪水。但天色终将破晓,我的眼睛以及我的心将停止悲泣,而且 将没有时间可用于悲泣。 谁说难以忘怀呢? 死亡的恩宠蛰伏在生命的核心,给生命带来安息,使它放弃愚蠢的执着。 暴烈的大海,终于在它那晃动的摇篮里宁息下来;森林之火,在自己那灰烬的床上 沉入梦境。 你和我即将离别,而这离异将珍藏于在阳光下欢笑的生机盎然的草木花卉之下。

16

  我暂且忘记自己,所以我来了。 但请你抬起双眼,让我察看是否还有一丝往日的阴影仍未飘散,宛若天边残留着一 丝被夺去雨珠的白云。 请暂且容忍我,若是我忘记自己。 玫瑰依然含苞待放,它们却还不知道,今年夏天我们无意采集鲜花。 晨星怀着同样惶恐不安的缄默;晨曦被垂挂在你窗前的树枝缠住,就像在过去的日 子一样。 我暂且忘记了时过境迁,所以我来了。 我不记得我向你袒露心迹时,你是否转过头去,使我羞愧难言。 我只记得你哆嗦的嘴唇上欲言又止的话语;我记得在你乌黑的眸子里热情的影子一 闪即逝;犹如暮色里寻觅归巢的翅膀。 我忘了你已不再记起我,所以我来了。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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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势迅猛。小河翻腾嘶鸣,在舔食和吞并着小岛。在越来越窄的岸上,我守着一堆 稻谷,独自等候。 一条船从河对岸的迷蒙里划出,在船梢掌舵的是一个妇女。 我向她高喊:“汹涌的饥水围困着我的小岛,划过来吧,把我一年的收成都载走。” 她来了,把我的谷子拿得一粒不剩,我恳求她把我载走,但她说“不”——小船载 满了我的馈赠,再也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19

  在水的这一方没有埠头,姑娘们不到这儿汲水。河滩边密密地长满了矮小的灌木丛; 一群嘈杂的沙立克鸟在陡峻的堤岸上挖土筑巢;河岸的神情蹙额皱眉,在这儿渔船找不 到任何荫庇。 你坐在这无人光顾的草地中,清晨在流逝;告诉我你在这干燥得龟裂的堤岸上做什 么? 她注视着我的脸答道:“不,我什么都不做。” 在河的这一边堤岸荒凉。没有牛儿到这儿饮水,只有几只从村子里跑来的离群的山 羊,整天在这儿吃着稀疏的青草;那只孤独的水隼,停栖在一棵连根拔起的倾斜在泥土 里的菩堤树上,正四处张望。 你独自坐在那棵希莫尔树的吝啬的阴影之下,清晨正在流逝。 告诉我,你在等谁? 她注视着我的脸答道:“不,我谁也不等!”

21

  (Ⅰ) “为什么你没完没了地作这些准备?”——我问心灵—— “难道有人要来?” 心灵答道:“我忙于采集东西,建造高楼大厦,忙得无暇回答这类问题。” 我温顺地折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当东西已积成一堆,当他那大厦的七座翼殿已经落成,我对心灵说:“难道还不够 吗?” 心灵开口答道:“还不够容纳——”说着便打住话头。 “容纳什么?” 心灵假装没有听见。 我猜想心灵不知道答案,才用无休止的工作来抑制疑问。 他的一句口头禅是:“我必须多作准备。” “你为什么非得这样呢?” “因为这是了不起的。” “什么东西了不起?” 心灵又沉默不语,但我一定要他回答。 带着蔑视和恼怒,心灵说道:“你为什么老追问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去注意那些 就在你眼前的大事情——格斗和战争,军队和武器,砖头和砂浆,还有那不计其数的劳 动者。” 我想:“也许心灵是明智的。” (Ⅱ) 日复一日,他的大厦的翼殿增多了——他的领域的疆界扩展了。 雨季已经结束,乌云变得苍白稀疏;明媚的时光,在雨水冲洗过的天空里流逝,犹 如众多的彩蝶在一朵看不见的鲜花上飞舞。我变得痴痴迷迷,于是逢人便问:“微风中 飘荡着什么音乐?” 一个流浪汉从路上走来,他的衣衫和他的举止一样狂放不羁;他说:“听,那降临 者的音乐!” 我不知怎么的就信了他的话,便脱口而出:“我们用不着久等了。” “就在眼前了。”这个疯子说。 回到工作岗位,我便大胆地对心灵说:“什么都别干了!” 心灵问:“有什么消息吗?” “有,”我答道,“那降临者的消息。”但我不知如何解释。 心灵摇着头说:“没有旌旗,也没有华丽的仪仗!” (Ⅲ) 夜色即将消散,星光在天空中变得惨淡。突然,晨曦的试金石把万物染成一片金色; 一声众人传呼的喊声—— “使者来了!” 我俯首问道:“他来了吗?” 回答仿佛从四野里响起:“来了。” 心灵气恼地说:“我还没有封好大厦的圆顶,一切都杂乱无章。” 天空中传来一个声音:“把你的大厦推倒!” “可是,为什么?”心灵问。 “因为今天是降临者的日子,而你的大厦碍手碍脚。” (Ⅳ) 这高耸的大厦倒坍在尘埃里,一切都零乱而且破碎。 心灵四周张望,但是能看见什么呢? 只有启明星和在朝露中沐浴的百合。 此外,还有什么呢?一个孩子离开母亲的怀抱,大声地笑着跑进空旷的晨光里。 “难道仅仅为了这一切,人们就说这是降临者的日子吗?” “是的,就是为了这一切,人们才说空气中飘荡着音乐,天空中闪现着光华。” “难道仅仅为了这一切,人们才要求拥有这个世界吗?” “是的,”传来这样的回答,“心灵,你筑墙自囚,而你的那些仆人们劳碌地奴役 自己;但整个世界和无限的空间,是为这孩子,为这新生而创造的。” “那个孩子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整个世界的希望和欢乐。” 心灵问我:“诗人,你理解吗?” “我撇下了我的工作”,我说,“就因为我得有时间来理解。”

1

  大千世界里,你无穷无尽地变幻,华丽多姿的姑娘。你的香径上铺满了光彩;你轻 轻地触摸,颤颤地催开朵朵鲜花;你的长裙,飘飘地卷起群星舞蹈的旋风;你的来自遥 远天际的美妙的音乐,透过无数符号和色彩,阵阵地荡起共鸣的回音。 你孑身独处在灵魂的无边寂寞里,沉静而寂寞的姑娘,你是一个光芒闪耀的景象, 是一朵孤独的莲花盛开在爱情的茎枝上。

3

  我记得那一天。 那滂沱的阵雨逐渐减弱成时停时下的小雨;宁静刚刚降临,旋即又刮起阵阵惊扰的 狂风。 我拿起我的乐器,随意地拨弄琴弦,可是不知不觉地,我的琴音里也嘈嘈切切地响 起暴风雨狂放的乐曲。 我看见她悄悄地放下手头的活儿,在我的门口驻足,然后又踏着犹豫的步子退去; 她再次走来,倚着墙站在门外,然后慢慢地走进房间并坐下,她低垂着头,默默地穿针 引线,但不久便停歇下来。她的眼光穿过雨帘,凝神地注视着窗外那一排朦朦胧胧的树 影。 只有这一段回忆——一个雨天的中午,一个充满了迷蒙、歌声和静谧的时辰。

4

  当她踏上马车的时候,她回过头,匆促地向我投来别离的一瞥。 这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但是,我该把它珍藏在何处,才能避开时光的践踏? 难道暮色非得淹没这一丝痛苦的微光,正如它溶去落日最后的余辉? 难道它非得被雨水冲走,正如心碎的花朵被雨水夺去珍贵的花粉? 把帝王的荣耀和富人的财宝留给死亡吧;但是,那激情的刹那间投来的一瞥,是否 能让泪珠把它洗得永远新鲜?“交给我珍藏吧,”我的歌曲说,“我从不触摸帝王的荣 耀或者富人的财宝,但这些不起眼的微物永远是属于我的。”

6

  我即将离开,她依然默不出声。但是从一阵微微的颤栗中,我感觉到她迫切的双臂 仿佛想说:“啊不,别那么匆忙。” 我时常听见她央求的纤手,在轻轻一触间的言语,尽管它们自己也不知所云。 我早已熟悉,这一片刻她的柔臂在期期艾艾地说话,如果不是这样,它们早就变成 一只青春的花环,缠绕住我的项颈。 在静谧时刻的荫蔽之下,这些细微的姿态又映现在记忆里,它们像逃学的孩童,淘 气地向我泄露她对我隐瞒的秘密。

7

  我的歌曲像一群蜜蜂;它们在天空飞翔,追寻你的芬芳的足迹——追寻一丝对你的 记忆;它们嗡嗡地飞鸣,围绕着你的娇羞,渴望着那深藏的醇蜜。 当黎明的清新潜入晨光,当正午的空气凝重低垂,当森林的四周寂静无声,我的歌 曲便启程回家,它们倦乏的翅膀上沾满了灿烂的金粉。

9

  在那来世的遥远世界里,当我们漫步在阳光下,若能不期而遇,我想我会无限惊讶 地停下步履。 我将看见那双乌黑的眸子,那时它们已化作晨星;但我也将感觉得出这双眼睛曾经 属于一个被记忆忽略的前世的夜空。 我将恍然洞见你的颜容的魅力,并非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光彩,在一次无法追忆的 相会中,它窃取了我双眼里那热情的光芒,尔后又从我的爱情譃再走了神秘的圣辉—— 这圣辉来自何方已经被你遗忘。

10

  请放下你的琵琶,我的爱,让你的柔臂自由地把我拥抱。 让你的触摸,把我洋溢的心儿引向我身体的最边缘。 请不要把头儿低垂,也不要把脸儿转开,请你给我一个亲吻,一个像久闭在花蕾里 的芬芳的亲吻。 请不要用多余的言语把这一片刻窒息;让我们的心儿在寂静的潜流里颤动,把我们 所有的思绪都卷到无边的喜悦里。

11

  你用你的爱使我伟大,虽然我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颠沛在世俗的浪潮里,沉 浮在世间无常的恩宠中。 在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呈献他们贡礼的地方;在名垂不朽的情侣们,跨越时代的障 碍互相致意的地方,你给我安置了一个座位。 集市里,人们在我身边匆促地走过——他们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身躯在你的爱抚下 变得珍贵,也决不会明白我的身躯里珍藏着你的亲吻,犹如太阳在自己的球体中珍藏着 圣火而光耀万年。

12

  今天,我的心儿像一个厌烦地把玩具都推开的孩子,对我建议的每一句话都摇着头 说:“不,不是这个。” 然而,为自己的模糊而痛苦不已的言语,缠绕着我的思绪,犹如彷徨在群山之上的 云儿,等待着一丝不期而来的疾风,为它们如释重负地卸去雨珠。 但是,请放弃这一切徒劳的尝试,我的心儿,因为在黑暗中,寂静将使得自己的乐 曲成熟完美。 我的生命,今天像一个正在举行忏悔的教堂,在这儿泉水不敢流动,不敢潺潺低语。 你跨过门槛的时间还没有来临,我的爱;只要一想到你脚镯的铃声丁当地沿着小径 而来,花院就会响起害羞的回音。 请记住明天的歌曲在今天还是含苞的蓓蕾,如果它们现在看见你从身旁走过,会紧 张地破裂还没有成熟的心儿。

13

  你从哪儿带来了这一阵不安,我的爱? 让我的心接触你的心,让我的吻把痛苦从你的沉默中吻去。 黑夜从自己的深处抛出这短暂的时光,使得爱情可以在这孤灯独明,门扉紧闭的地 方,建筑起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们仅仅拥有一根芦笛,让我们的两对嘴唇轮流吹奏出乐曲吧;我们仅仅拥有一只 花环,让我首先把它戴在你的头上,再用它绾我的头发作为皇冠。 揭去我胸前的薄纱吧,我将在地板上铺好我们的睡榻;一个亲吻,一夜欢乐的睡梦, 将充溢在我们那无边的小天地。

14

  我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给你,只留下这一层毫无遮掩的矜持的薄纱。 这一层薄纱,薄得使你暗暗地窃笑,我感到害羞。 春风悄悄地把它吹走,我心脏的颤抖也在卷动着它,正如波涛卷动着浪花。 我的爱,请你不要悲伤,假如我的四周保持了一层距离的薄雾。 我的这层薄弱的矜持,并非只是女性的羞涩,它也是一根纤柔的茎枝,在这根茎枝 上,我那甘愿相许的花朵,默默而优雅地弯身向你开放。

15

  今天我穿上了这件新装,因为我的身体渴望歌唱。 我以一成不变的面目把自己献给我的爱,那是不够的;我必须通过这种献出,每天 制作出新的礼物;我身着新装,我不就像一个新的礼物吗? 我的心像黄昏的天空,对色彩的追求怀着无限激情,因而我一次次地更换我的面纱, 它们时而呈现出清新嫩草的绿色,时而呈现出冬天里禾谷的绿色。 今天我的衣服染成镶嵌着雨丝的天蓝色,它为我的四肢带来了茫茫大海的色彩,带 来了异域群山的色彩;衣服的褶裥里还飘荡着夏日的云朵在风里飞翔的欢乐。

16

  我本以为我会用爱的色彩写下爱的词句,但它却深埋在我的心底,而眼泪苍白无色。 如果我的词句毫无色彩,朋友,你可理解? 我本以为我会用爱的曲调唱出爱的词句,但它却回响在我的心里,而我的双眸寂然 无声。 如果我的歌唱没有曲调,朋友,你可理解?

17

  夜晚时分,我唱出了歌声,但你已不在那里。 这歌曲找到了我寻觅一天的词句;是啊,在暮色降临后的那一片刻的沉静里,这些 词句颤颤地化成音乐,恰如星星在此时开始熠熠地闪烁光芒;但你已不在那里。我希望 在清晨把这首歌曲唱给你听,可是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无论我如何尝试,虽然音乐来 了,歌词却畏缩不前。

18

  夜色渐深,即将熄灭的火焰在灯盏里摇曳。 我没有注意到,黄昏——像这一天在河边最后一次把水罐汲满的一个村姑——在什 么时候关上了她那陋室的门扉。 我正在向你诉说,我的爱;我的心灵几乎没有觉察出我的声音——告诉我,这是否 有任何涵义?它是否从生命的边缘之外给你带来了任何启示? 而现在,由于我的声音已经沉寂,我感觉到万千的思绪瞠目地注视着自己那喑哑的 深渊,夜色正因此而颤动。

19

  在我们俩初次相逢的时刻,我的心里漾起了乐曲:“谁在永恒的远方,谁就永远在 你的身边。” 这乐曲如今寂然无声,因为我已经渐渐地相信我的爱只在我的身旁,我已经忘却她 也在遥远的远方。 乐曲充溢在两颗心灵间的无边的空间里,可是,这一切却被日常事务和行为的迷雾 遮盖淹没。 在羞涩的夏日夜晚,当微风从寂静处吹来一阵浩荡的低声细语时,我端坐在床上, 为失去就在我身边的她而悲哀;我问自己:“什么时候我再能有机会,用带着永恒的节 律的言语向她低声倾诉?” 从你的倦怠中醒来吧,我的歌,冲破这习以为常的帷幕,带着我们初次相逢的无限 的新奇,飞向我的在远方的爱人吧。

21

  父亲参加完葬礼回来了。 他七岁的儿子睁大着眼睛,伫立在窗边,一只金色的护身符挂在他的脖子上;他的 脑海里充满了小小年纪难以理解的思想。 他的父亲把他搂在怀里,而他却问道:“妈妈在哪儿?” “在天堂里,”他的父亲指着天空回答。 深夜,悲痛倦乏的父亲,在昏睡中呻吟。 一盏孤灯在卧室的门口闪着幽微的光亮,一只蜥蜴在墙上捕捉飞蛾。 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用手摸索着空荡荡的床,然后悄悄地走到外面宽敞的平台上。 他仰面朝着天空,在沉默中久久地凝神而望;他那困惑的心灵把疑问射向遥远的黑 夜:“天堂在哪里?” 没有传来一声答复;只有繁星宛若一滴滴炙热的泪珠,闪烁在无知的黑暗里。

22

  当夜色即将消散的时候,她离去了。 我的心灵试图宽慰我,便说:“一切都是虚无。” 我愤愤不平地说:“那封面上写着她芳名的没有拆开的信札,还有这一把她亲手镶 上红色绸边的芭蕉扇,难道都不是真实的?” 白天过去了,我的朋友走来对我说:“凡是美好的都是真实的,而且永远不会消 亡。” “你怎么知道?”我不耐烦地问,“难道在人世界已经销声匿迹的这个人,在过去 不是美好的?” 像一个使母亲伤心的躁动不安的孩子,我试图把我内心的和我身边的一切庇护都拆 毁,并且哭喊着:“这是个背信弃义的世界。”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个声音在说:“忘恩负义!” 我看着窗外,一阵斥责似乎从星光灿烂的夜空传来——“就是你,认为我曾经来过, 并把这一信念不断地倾注到我已经离开的虚空之中!”

23

  小河灰暗茫茫,天空弥漫着黄褐的风沙。 在一个阴郁不安的早晨,当鸟雀哑然无声,巢窝在疾风中晃摇的时候,我独自兀坐, 并且问自己:“她在哪儿?” 我们俩紧挨而坐的那些日子,早已飞逝而去;那时我们开怀畅笑,打趣戏谑;在我 们相会的时候,威严的爱情插不进片言只语。 我使自己变得渺小,而她则用烦碎的唠叨浪费分分秒秒。 今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昏暗里,我徒劳地期盼她能来到我的身旁,同坐在心灵 的孤独之中。

24

  她用来称呼我的那个名字,像一朵盛开的素馨花;那透过绿叶的光线的颤摇,那雨 夜里青草的气息,还有许多闲暇的日子里那最后时刻的悲伤的沉默,都和这称呼的声音 交织混和。 应答这个称呼的他,并非仅仅是上帝的创作;在这十七个飞逝的春秋里,她为了自 己又把他重新创造。 随后的岁月纷至沓来;但这些岁月的飘零的日子,已不再聚集在她的呼唤那个名字 的空间里,而是迷途四散,到处流浪。 它们问我:“应该由谁来收留我们呢?” 我找不到答案便默默地坐着;它们在飘散的时候,向我喊道:“我们去找一个牧羊 姑娘!” 它们该找谁呢? 这一点它们不会知道;宛如被遗弃的傍晚的云朵,它们在无路可寻的黑暗中飘荡, 迷途并且被忘却。

25

  我感觉到你的爱情的短暂的日子,并没有被遗弃在你生命的那些短短的岁月里。 我急于知道,现在你把它们珍藏在何方,使它们远离慢慢偷盗的尘埃;在我的寂寞 里,我找到了你的一首黄昏曲,它虽然已经消逝,但袅绕的余音还是不绝于耳;在秋日 中午那暖洋洋的宁静中,我还找到了你那没有满足的时刻的声声叹息。 你的心愿从昔日的蜂巢里飞来,萦回在我的心田,我默不出声地坐着,谛听它们振 翅飞翔的声音。

27

  我正沿着一条绿草丛生的小径行走,突然我听见身后有人呼唤:“瞧,你还认识我 吗?” 我转身看着她并说:“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是你年轻时遇到的那第一次巨大的悲哀。” 她的眼睛仿佛是那空气中还含着朝露的清晨。 我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便开口说:“你已经卸下了你眼泪的一切重负吗?” 她笑而不答。我感觉到她的眼泪已经从容地学会了微笑的语言。 “有一次你说过,”她喃喃地说,“你要把痛苦永远地铭记在心间。” 我涨红了脸说:“是的,但是岁月流逝,我已把它忘却。” 于是,我握着她的手说:“可是,你已经变了。” “昔日的悲哀,已化成今日的平和。”她说。

28

  我们的生命扬起风帆,在无人渡越过的大海上前进;这儿的波涛互相追逐,在捉着 一个永恒的迷藏。 这是变幻莫测的躁动的大海,在哺育着它那一群又一群飞散的泡沫,在拍手打破天 空的宁静。 爱,在这光明与黑暗循环的战争舞蹈的中心诞生;你的爱是绿色的小岛,那儿阳光 亲吻着森林害羞的荫影,群鸟的欢歌在向静谧求爱。

30

  一位画家在集市上卖画。不远处,前呼后拥地走来一位大臣的孩子,这位大臣在年 青时曾经把画家的父亲欺诈得心碎地死去。 这孩子在画家的作品前面流连忘返,并且选中了一幅,画家却匆忙地用一块布把它 遮盖住,并声称这幅画不卖。 从此以后,这孩子因为心病而变得憔悴;最后,他父亲出面了,并且愿意付出一笔 高价。可是,画家宁愿把这幅画挂在他画室的墙上,也不愿意出售;他阴沉着脸坐在面 前,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我的报复。” 每天早晨,画家画一幅他信奉的神像,这是他表现信仰的唯一方式。 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些神像与他以前画的神像日渐相异。 这使他苦恼不已,他徒然地寻找着原因;然而有一天,他惊恐地丢下手中的画。跳 了起来,他刚画好的神像的眼睛,竟然是那大臣的眼睛,而嘴唇也是那么地酷似。 他把画撕碎,并且高喊:“我的报复已经回报到我的头上来了!”

31

  将军走到一语不发怒气冲天的国王前面,向国王敬礼禀报:“村庄已经受到惩罚, 男人们被打得躺倒在尘土里,女人们哆嗦地躲藏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怕得不敢放声哭 泣。” 祭司长起身向国王祝福,并大声地说:“上帝的恩宠永远和陛下同在。” 丑角听到这句话便忍不住放声大笑,弄得满朝文武惊惶失措;国王阴沉的眉头皱得 更紧了。 “御座的尊荣,”大臣说,“是以陛下的雄才大略和万能上帝的仁慈恩庞为根基 的。” 丑角笑得更响了,国王厉声斥喝:“不分场合的寻欢作乐!” “上帝赋予陛下那么多的恩庞,”丑角说,“而赐予我的只是笑的禀赋。” “这种禀赋会要了你的性命。”国王说着便用右手握住他的利剑。 然而,丑角却站起来大声喧笑,直到笑不出声音为止。 恐怖的阴影笼罩着朝廷,因为他们听见那大笑声回响在上帝沉默的深处。

33

  他们残暴地把那一块毡毯撕得粉碎,那可是一块世世代代在祈祷时用来迎接世间最 美好的希望而编织的毡毯。 这一块伟大的为爱而准备的信物,成了一堆碎片躺在地上;那被毁坏的坛上,已经 没有任何东西会使得这一群狂野之徒想起他们的上帝曾经莅临人间。在一阵狂热的火焰 里,他们仿佛把自己的未来烧成灰烬,他们开花的季节也随之化为乌有。 天空中响起了刺耳的呼喊声,“胜利属于暴徒!”孩子们形容枯槁显得苍老,他们 互相悄悄地低语:时光在轮回,没有向前进展;我们被驱赶着奔跑,而没有到达的目的 地,创造就像盲人的摸索。 我对自己说:“停止你的歌唱吧,歌曲只献给那行将来临的人,无休止的纷争只是 为了那实在的事情。” 这条永远卧躺的道路,宛如一个耳朵贴俯着地面谛听足音的人,今天没有发现嘉宾 光临的迹象,也没有在路的近头看见一间屋子。 我的琵琶说:“把我扔在尘土里践踏吧。” 我凝视路边的尘土,荆棘丛中开着一朵娇小的鲜花,于是我高喊:“世间的希望并 没有死亡。” 天空俯身在地平线上,对着大地低声细语;一阵盼等的沉默弥漫于空中。我看见棕 榈树的叶子,正合着那听不见的音乐节奏在拍手击掌,而明月和那湖泊的闪烁的宁静在 交换眼波。 大路对我说:“什么都别怕!”而我的琵琶说:“请把你的歌儿借给我!”

1

  来吧,春天,大地的豪情满怀的爱人,你把森林激荡得心潮起伏,渴盼倾诉! 吹来吧,骚动不安的阵风,请吹到百花争艳,新叶婆娑的地方来吧。 你势不可挡,像叛逆的阳光,冲破黑夜的监视,划破湖水黝黑的沉闷,穿透地下的 牢狱,你宣告自由属于被束缚的种子。 你像闪电的欢笑,像暴风雨的呐喊,冲进喧嚣的城市之中,解放被窒息的言语和无 知无觉的劳作;你增援我们正在溃退的战斗,并把死亡征服!

2

  一年又一年的三月,当芥子花鲜艳盛开,我无数次凝视过这一画面——这一脉悠然 的流水,远处那灰白的沙滩,还有那条携带着田野的友情,蜿蜒进入村子心坎的崎岖的 沿河小径。 我曾想用韵律来描绘风儿悠闲的小调,用韵律来再现行船划动木桨的节奏。 我曾暗自诧异,展现在我眼前的大千世界是如此的纯朴;在我与这位永恒的陌生人 邂逅相遇之际,它使我的心田充满了挚爱和亲切的安怡。

3

  渡船在两个隔河相望的村子间往返划行。 河水不宽也不深——仅仅是道路上的一个裂口,它增添了日常生活的许多微妙的波 澜,犹如一首歌曲里言词的间歇,曲调欢快地从这儿流泻而过。 当财富的大厦高高昂起,又轰然倒塌成废墟时,这两个村子却隔着潺潺的小河互相 攀谈;渡船在它们之间往返划行,一代又一代,从播种的时刻到收获的季节。

5

  在婴孩的世界里,树林向他摇晃着绿叶,用一种那远在理性之光闪亮之前的古老语 言低吟着诗歌;而月亮,这个黑夜的孤独的孩子,装出和婴孩的年龄相仿。 在老人的世界里,鲜花因为那些编造的神话故事,而例行公事地绽开笑颜;破碎的 玩偶,则袒露出它们是由泥土制成的真相。

7

  伟大的土地,我时常时常地感到我的躯体渴望在你的上空飘摇,让我和那举着信号 旗回答着蓝天的呼唤的每一片绿叶共享幸福! 我感到在我诞生的几个世纪以前,我早已归属于你;这就是为什么在秋天的日子里, 当阳光在醇香的稻穗上光芒闪耀的时刻,我仿佛忆起我的灵魂无处不在的往昔,仿佛听 见伙伴们嬉戏的声音,从遥远的被层层面纱遮掩的昔日传来。 傍晚,当牛群在草坪的小径上扬起尘土,返回到栏圈里时,当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村 舍的炊烟袅袅上升的天空中时,我为生存的第一个早晨所经受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惜别而 感到悲戚。

9

  当晨曦像一绺散乱的刘海,垂挂在雨夜的额头,乌云不再聚集。 一个小女孩伫立在窗口,沉静得宛若一条彩虹出现在宣泄后的雷雨的门口。 她是我的邻居,她仿佛是一串神灵的反叛的笑声降临到世上;她母亲气恼地骂她无 可救药,她父亲则微笑着说她是个疯孩子。 她像一条跃过巨砾逃跑的瀑布,像竹梢的嫩枝在不安的风中瑟瑟作响。 她凭窗而立,凝神地看着天空。 她妹妹走来说:“妈妈在喊你呢。”她摇摇头。 她小弟弟带着玩具船走来,想把她拉走一块儿去玩,她的手却猛地从弟弟的手中挣 脱出来;可是弟弟却纠缠不休,她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 那最早的伟大的声音,是创世纪开始时的风与水混杂的声音。 那大自然的亘古的呼唤——对还未出世的生命的无声呼唤——已经传到这孩子的心 坎里,并且引导着她的心灵独自来到我们时代的樊篱之外;因而她在那儿伫立,整个身 心沉浸在永恒之中。

10

  翠鸟坐在一只空船的头上纹丝不动,一条水牛躺在河边浅水里悠闲舒适,它半闭着 眼睛,在品尝那清凉泥浆的美味。 母牛在堤岸上嚼食嫩草;一群跳跃着捕捉飞蛾的沙立克鸟紧随其后;它们并没有被 村子里那恶狗的狂吠声吓得胆颤心惊。 我坐在罗望子树的丛林里,这儿聚集了不能言语的生命的喧闹声:牛儿的哞叫,鸟 雀的嘁喳,头顶上一只老鹰的尖唳,蟋蟀的唧唧,还有一条鱼儿在河里嬉水叮咚。 我窥视这生命的原始的哺育所,在这儿,大地母亲为这些原初的生命紧密地围绕着 她的胸怀而激动不已。

11

  在昏昏欲睡的村子里,正午静得像阳光灿烂的午夜,我的假期已经结束。 整个早晨,我四岁的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从这个房间跟到另一个房间;她一本正 经地默默地注视着我收拾行装;最后,她感到倦乏,便靠着门柱坐下,但静默得令人惊 讶,她喃喃自语:“爸爸一定不能走!” 午餐的时间到了,睡意又如往日一样向她袭来,可是她的妈妈已经把她忘记,这孩 子怏怏不乐地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想说。 最后,当我张开双臂向她告别时,她一动都不动,只是伤心地注视着我说:“爸爸, 你一定不能走!” 这句话逗得我笑出了眼泪,使我想到这小小年纪的孩子,竟然敢于和这个为生计所 迫的宠大的世界发起挑战,她所凭借的战术只不过是这几个字:“爸爸,你一定不能 走!”

12

  尽情地享受你的假日吧,我的孩子;这儿有湛蓝的天空,有空旷的田野,有谷仓, 还有古老的罗望子树下那倒塌的庙宇。 我的假日只有通过你的假日才能得到享受,我在你眼波的舞蹈里寻找光芒,在你喧 闹的叫喊中寻觅音乐。 对于你,秋天奉献的是真正的假日的自由;对于我,它赠送的只是工作的阻碍,因 为,瞧!你闯进了我的房间。 说真的,我的假日是一次无限的自由,可以让爱来将我骚扰。

13

  黄昏时分,我的幼小的女儿听见她的伙伴们在窗沿下呼唤她。 她胆怯地摸着漆黑的楼梯往下走,手里举着一盏灯,灯的前面盖着她的面纱。 我正坐在露台上,三月的夜晚星光灿烂;突然,我听见一声哭喊,便连忙跑去查看。 她的灯掉在漆黑的旋转式楼梯上,而且早已熄灭;我问她:“孩子,你刚才为什么 哭?” 她从下面痛苦地回答:“爸爸,我把自己丢了!” 当我返回露台,坐在三月这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时,我凝视天界,那儿似乎有一个孩 子在行走,她边走边用一块又一块的面纱,把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掩藏起来。 如果这些灯火的光亮熄灭,她会突然停下步履,一声哭喊便会随之传遍天际:“爸 爸,我把自己丢了!”

14

  黄昏迷惘地滞留在街灯的中间,它的黄金已被都市的尘埃玷污。 一个浓装艳抹的妇女,在阳台上凭栏而立,一团闪耀的火焰等候着它的飞蛾。 突然,马路上卷起一个旋涡,围绕着一个被车轮碾死的街头流浪儿;那阳台上的妇 女,在痛苦的尖叫声中瘫倒,她悲痛欲绝地感受到那坐在世界内心的神龛里的白衣慈母 的哀伤。

15

  我怎能忘怀那石南丛生的荒原上的一幕——一个姑娘独自坐在吉卜赛帐篷前面的草 地上,在午后的阴凉处编结发辫。 她的小狗冲着她那不停的双手又跳又叫,仿佛她的忙碌毫无价值。 她叱责小狗,骂它是“一个讨厌的东西”,又声称她厌倦了它的没完没了的傻气,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伸出嗔怪的食指,击打着小狗的鼻梁,然而这似乎使得它更加忘乎所以。 她的神情严肃得恐怖可怕,她警告小狗末日即将来临;可是不一会儿,她一把抱起 小狗搂在怀里放声地笑着并且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前,任凭她的秀发散落。

17

  这衣衫褴褛的乡下人,正离开集市蹒跚回家;假如他突然被举升到一个遥远时代的 巅峰,人们也许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激动地呼喊着朝他奔涌而来。 因为他们不会再把他贬斥为一个农夫,相反,会发现他浑身上下充满了神秘和他这 个时代的精神。 甚至他的贫困和痛苦,因为摆脱了现实世界那浅薄的羞辱而变得伟大;他篮子里的 粗陋的东西,会获得哀婉动人的尊严。

18

  在晨曦的伴随下,他漫步在一条为一排雪杉遮蔽的道路上;这道路盘山缠岭,宛如 爱侣难舍难分。 他手里握着新婚的爱妻从他们家乡寄来的第一封信,恳求他回到她的身边,催促他 赶快启程。 当他漫步的时候,一只无形的纤手抚摩着他,这使他心潮难平;天空中仿佛响起那 封信的呼唤:“亲爱的,我亲爱的,我的天空已经满是泪珠!” 他惊讶地问自己:“我怎么值得她这样呢?” 太阳蓦然间跃出蔚蓝的山冈;四个女郎迈着轻捷的步履,从陌生的海岸走来,她们 高声嬉笑,身后紧随着一条吠叫的狗。 两个年龄稍长的女郎,看到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怪样子,不由得转过头去,掩藏她们 被逗乐的笑颜;而那两个年幼的女郎,则大声地笑着你推我拥,兴高采烈地奔跑而去。 他停下步履,低垂着头;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手中的书信,便展开信笺,再读上一 遍。

19

  这一天来临了,庙宇的神像端放在辉煌的圣辇里,绕着圣城巡行。 王后对国王说:“我们去参加喜庆吧。” 全家老小都前去顶礼膜拜,只有一人例外,他的工作是收割茅草的茎秆,为王帝的 宫殿制作扫帚。 侍仆总管怜悯地对他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他低着头说:“这不行。” 这个人居住在国王的随从们必须经过的那条道路的边上。当大臣骑着象到达这里时, 大臣向他高喊:“和我们一起走吧,去瞧瞧坐在圣辇里的上帝!” “我岂敢仿效帝王的派头去寻找上帝。”这个人说。 “你下次怎么会有机会再次谒见乘坐在圣辇里的上帝?” 大臣问。 “待到上帝亲自来到我门口的时候。”这个人回答。 大臣放声笑着说:“傻瓜!说什么‘待到上帝来到你门口的时候!’连一个国王都 得屈驾前去拜见呢!” “除了上帝,还有谁会来探望穷人呢?”这个人说。

20

  冬天已经过去,白天渐渐地变长;在阳光下,我的狗狂野地和那只为玩赏而豢养的 小鹿尽情地嬉戏。 赶集的人们聚集在篱笆的边上,喧笑着观赏这一对游戏的伙伴,它们正用完全陌生 的言语竭力表达爱慕之情。 空气里荡漾着春天的气息,青嫩的绿叶宛若火焰闪烁着蓝光。小鹿那乌黑的眸子里, 有一丝光芒在舞蹈,蓦然间她受到惊动,弯下她的颈项察看自己的影子的晃动,或者竖 起耳朵谛听风中的细语。 在游移不定的微风中,在到处都是沙沙声响和幽幽微光的四月的天空中,春天的消 息飘飘而来。它歌唱青春在世间的第一阵楚痛;此时此刻,蓓蕾绽开成第一朵鲜花,爱 情把早已熟悉的一切委弃在身后,向前寻觅陌生而新颖的内容。 有一天午后,在阿姆莱克树林里,当林荫由于阳光悄悄地拥抱,而变得肃穆甜美的 时候,小鹿撒腿飞奔,宛若一颗爱恋着死亡的流星。 暮色渐渐地变浓。屋子里灯火通明,繁星闪烁,夜色笼罩着田野,可是小鹿却始终 没有返回。 我的狗呜咽着跑到我的眼前,他那引人哀怜的眼神在向我发问,似乎在说:“我不 明白!” 可是,谁能明白呢?

21

  我们的巷子弯弯曲曲,仿佛在许多世纪以前,她开始寻求她的目标;她左弯右拐, 永远地摆脱不了迷惘。 在头上的天空中,在两边的大楼间,悬垂着一条从天空里撕下来的宛如发带的狭窄 的间隙:她称之为蓝城妹妹。 只有在日中的短暂片刻,她才能看见太阳,她带着疑问谨慎地问自己:“这是真的 吗?” 六月里,阵雨仿佛在用铅笔画出的影线,时常把她的一线天涂成暗色;这小巷变得 泥泞滑溜,雨伞互相碰撞;头顶上那水流管的喷口处雨水奔涌而来,溅泼到她的惊愕的 路面上,在惊恐之中,她把这一切当作用欢快的戏谑来进行无拘无束的创造。 春天的微风,在小巷弯曲的线圈里走入迷途;它跌跌绊绊地碰撞着一个又一个的角 落,宛若一个烂醉的流浪汉;它使得浑浊的空气里飘满了纸屑和破布。“这是愚蠢的发 泄!难道上帝疯了吗?”小巷愤怒地叫喊。 然而,从两侧的屋子里倾泻而来的日常污物——夹杂着鱼鳞、烟灰、剥下的菜皮、 腐烂的水果以及死老鼠——却从来没有使她产生疑问:“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她认可自己路面上的每一块石头;但是从石头间的裂缝处,一支青草有时会探出头 来,这使得她勃然大怒:“纯真的统一怎么能容忍如此的侵扰?” 一天清晨,当两边的屋子在秋日那光辉的触摸下,变得美丽动人时,她低声细语地 对自己说:“在这些大楼的背后,有一种无限的奇迹。” 然而,随着时辰的流逝,这儿的家家户户又骚动起来。女仆溜达着从集市返回,她 的右手摆动着,左臂挽着一篮子食物;厨房里飘出的油烟味又渐渐地弥漫于空气之中; 对我们的小巷来说,这一点又显得清清楚楚;实在的正常的一切完全是由她自己、她的 那些屋子以及垃圾堆所构成的。

22

  这幢房子在它的财富烟消云散之后,依然恋恋不舍地站在路边,宛若一个疯子背上 只披下一块补钉缀补钉的烂布。 日复一日,岁月凶残的利爪把这房子抓得疮痍满目;雨季在这赤裸的砖石上留下了 它们疯狂的签名。 在楼上的一间凄凉的房间里,两扇对合门中的一扇,由于铰链锈蚀已经脱落,另一 扇守了寡的门,日日夜夜乒乒乓乓地迎着疾风响个不停。 一天深夜,从那幢房子里传来女人们恸哭的声音;她们在痛悼这家族的最后一个儿 子的死亡,这孩子才十八岁,在一个巡回剧院里靠扮演女主角谋生。 又过了几天,这屋子里已经没有声息,门都上了锁。 只有楼上那个房间的向北的一面,那扇凄凉的房门既不愿意倒下休息,也不愿意关 闭不动;它来回地在风里摇摆,宛若一个自我折磨着的灵魂。 过了一些日子,孩子们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这幢房子里;阳台的扶拦上,晒起妇女 的衣服;遮盖的笼子里,传来了鸟儿的啭鸣声;还有一个男孩站在平台上放着风筝。 一位房客前来租用了几个房间,他收入微薄,但孩子众多;那劳累的母亲殴打他们, 他们便哭喊着在地板上打滚。 一个四十岁的女仆,整天干着单调乏味的工作,和她的女主人拌嘴,并威胁着要辞 职,但从未真的辞过。 小修小补每天在进行。没有玻璃的窗棂用纸张贴住;栅栏里的缺口用劈开的竹子修 补;一只空空的箱子顶住没訛耘闩的房门;陈旧的污渍在粉刷一新的墙上依稀可辨。 荣华富贵本来已经在荒凉的颓败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纪念,但是,这一家新来的人 在没有足够的财力下,试图用暧昧的办法来掩藏这儿的凄凉,结果却损害了一片荒芜的 面子。 他们没有注意北边的那个凄凉的房间,那扇被遗弃的房门仍然在风中砰砰作响,仿 佛绝望之神捶打着她的胸脯。

23

  在森林的深处,这位苦行的修士双目紧闭着进行修炼,他希冀开悟成道,进入天国。 可是那位拾柴的姑娘,却用裙子给他兜来水果,又用绿叶编织的杯子从小溪给他舀 来清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他的修炼日趋艰苦,最后,他甚至不吃一个水果,不喝一滴 清水;那拾柴的姑娘悲伤不已。 天国的上帝听说有个凡人竟然希冀成为神灵,虽然上帝曾经一次又一次挫败他的劲 敌——泰坦巨神,并且把他们赶出他的疆域,但是他害怕具有承受磨难的力量的人。 然而他谙熟芸芸众生的秉性,于是便设计诱惑这个凡夫俗子放弃他的冒险。 一阵微风自天国吹来,亲吻着拾柴姑娘的四肢;她的青春由于突然沉浸在美丽之中 而充满渴望,她纷乱的思绪仿佛巢窝受到侵扰的蜜蜂嗡嗡作响。 时辰已经来到,这位苦行的修士该离开森林,到一个山洞去完成苛刻的修行。 当他睁开双眼刚要动身,那位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宛若一首熟悉却又难以忆起的 诗歌,由于韵律的增添而显得陌生。苦行的修士缓缓起身,告诉她说他离开森林的时辰 已经来临。 “可是你为什么要夺去我侍候你的机会?”她噙着热泪问道。 他再次坐下,沉思良久,便留在了原来的地方。 那天深夜,悔恨之心搅得姑娘难以入眠;她开始惧怕自己的力量,而且痛恨自己的 胜利,然而她的内心却在骚动不安的欢乐的波浪上摇荡。 清晨,她前来向苦行的修士行礼,并且说她必须离他远去,希望得到他的祝福。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蛋,然后说:“去吧,祝你如愿。” 年复一年,他独自打坐修炼,直到功德圆满。 众神之王从天上降临,告诉他说他已经真得了天国。 “我不再需要了。”他说。 上帝问他希望得到什么更加丰厚的报酬。 “我要那个拾柴的姑娘。”

24

  人们说织布工人卡比尔备受上帝的宠爱。 于是,人群聚集在他的身旁,向他讨教医术,请他显现神迹。但是他感到困惑了; 在此之前,他那卑微的出身一直赋予他极其珍贵的湮没无闻,在默默无闻中,他甜美地 歌唱,幸福地和上帝同在。他祈求这一切重新归还于他。 僧侣们妒忌这个草民的声誉,他们勾结了,一个娼妓去羞辱他。卡比尔来到集市, 出售他自己纺织的布料;这个女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责骂他背信弃义,并且尾随着到了 他的家里,口口声声地说她不愿遭到遗弃;这时,卡比尔自言自语:“上帝用他独特的 方式回答祈求。” 不一会儿,这个女人感到一阵恐惧的寒颤,并且跪在地上哭喊:“救救我,把我救 出罪孽的深渊!”他回答说:“敞开你的生命,迎接上帝的光辉吧!” 卡比尔一边织布一边歌唱,他的歌声洗刷了这个妇女心坎上的污渍;当歌声从这个 妇女的心里启程返回的时候,它在她甜美的声音里找到了一个家园。 有一天,国王凭着一阵不可遏止的任性,发出圣旨宣召卡比尔入宫,到他前面献歌; 这个织布工人摇着头拒绝,但是信差没有完成主人的使命,哪敢离开他的门口? 当卡比尔进入大殿时,国王和他的朝臣们都大惊失色,因为卡比尔并非独自一个, 那个妇女紧随在他的身后。有人窃笑,有人皱眉;看到这个乞丐的傲气和伤风败俗,国 王的脸面阴云密布。 卡比尔屈辱地回到家里,那个妇女倒在他的脚边悲泣:“为什么要为我承受如此的 羞辱,主人?就让我回到丑恶的名声中去受苦受难吧!” 卡比尔说:“当上帝带着屈辱的烙印走来时,我不敢把他赶走。”

26

  这个人没有任何实在的工作,只有各种各样的异想天开。 因此,在一生都荒废于琐事之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天堂,这使得他大惑不解。 原来这是引路的天使出了差错,把他错领到一个天堂——一个仅仅容纳善良、忙碌 的灵魂的天堂。 在这个天堂里,我们的这个人在道路上逍遥闲逛,结果却阻塞了正经事儿的畅通。 他站在路旁的田野里,人家便警告他践踏了播下的种子; 推他一把,他惊跳而起;挤他一下,他向前举步。 一个忙碌不停的女郎来到井边汲水,她的双脚在路上疾行,宛如敏捷的手指划过竖 琴的琴弦;她匆促地把头发挽了一个不加任何修饰的发结,而垂挂在她额头的松散的发 绺,正窥视着她的乌黑的眸子。 这个人对她说:“能借我一下你的水罐吗?” “我的水罐,”她问:“去汲水?” “不,给它画上一些图案。” “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她蔑视地拒绝。 现在,一个忙碌的灵魂,无法抗拒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她每天在井栏边遇见他,他每天向她重复那个请求;最后,她终于让步。 我们的这个人在水罐上画下了神秘而错综的线条,涂抹了各种奇异的色彩。 女郎接过水罐,左看右看,并且问:“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他回答。 女郎把水罐带回家里。在各种不同的光线下,她擎着水罐试图找出其中的奥秘。 深夜,她离开睡榻,点亮灯盏,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凝神地审视这个水罐。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遇见没有意义的东西。 第二天,这个人又在井栏边徘徊。 女郎问:“你想要什么?” “再为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她问。 “让我把这缕缕彩线编成一根发带,绾住你的头发。” “有什么必要吗?”她问。 “没有任何必要。”他承认。 发带编好了。从此以后,她在头发上浪费许多时间。 这天堂里,那充分利用的舒展的时间之流,开始显现出不规则的断裂。 长老们感到困惑,他们在枢密院商议。 引路的天使承认自己的渎职,他说他把一个错误的人带错了一个地方。 这误入天堂的人被传唤来了;他的头巾色彩耀眼夺目,这明明白白地昭示出祸闯得 有多大。 长老的首领说:“你必须回到人间去。” 这个人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位头发上束着发带的女郎插话说:“我也准备好了!” 长老的首领第一次遇见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场面。

27

  据说在森林里,在河流与湖泊汇合的地方,生活着几个乔装改扮的仙女;只有在她 们飞去以后,她们的真相才能被清楚地看到。 有位王子来到这片森林,当他走近河流与湖泊的交汇处时,他看见一个村姑坐在堤 岸上,正拨弄清水,把水仙花激荡得翩翩起舞。 他悄声问她:“告诉我,你是什么仙女?” 听到这个问题,姑娘放声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山坡。 王子心想她是个爱笑的瀑布仙女。 王子娶了仙女的消息传到国王那里,国王便派出人马把他们带回宫里。 王后看见新娘厌恶地转过脸去,公主气得满脸通红,侍女们则询问,难道仙女就是 这种打扮? 王子低声地说:“嘘!我的仙女是乔装改扮来到我们家的。” 一年一度的节日来临了,王后对她的儿子说:“王亲国戚要来看看仙女,告诉你的 新娘,不要在亲戚面前丢我们的脸。” 于是王子对他的新娘说:“看在我对你的爱情份上,请你显露真相让我的王亲们看 一看吧。” 她默默地坐了很久,然而点头允诺,但眼泪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满月皓洁,王子身着结婚的礼服,走近新娘的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缕月光射进窗户,斜照在床上。 王亲们随着国王和王后一涌而进,公主站立在门口。 众人问:“仙女新娘在哪里?” 王子回答说:“为了把真相显露给你们看,她已经永远地消逝了。

29

  当山涧的小溪宛若一把光芒闪耀的弯刀,插入暮色那昏沉的刀鞘时,一群鸟儿突然 从头上飞过,它们高声欢笑的翅膀迅疾地向前飞行,仿佛群星之中穿过一支利箭。 这一切惊扰了所有静止不动的事物的内心,使得它们对速度充满激情;大山的胸膛 里仿佛感觉到暴风云的楚痛,绿树渴望挣脱那根深蒂固的脚镣。 这一群鸟儿的奋飞,为我撕破了死寂的面纱,展示出一阵巨大的颤栗,正振翅在深 邃的静谧里。 我看见这些群山和森林穿过时间朝未知世界飞翔:当繁星扑闪着翅膀飞过,暮色便 振颤出片片火花。 我感到我的身躯奔涌起一股越海飞翔的鸟儿的激情,开辟一条道路,飞出生和死的 极限。此时此刻,这漂泊的世界响起一阵纷乱的声音:“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 在遥远的胸怀里。”

30

  这群人惊讶地倾听着青年歌手卡希的歌唱,他的嗓音宛若一把怀有绝技的利剑,在 无望的紊乱纠缠中摇晃翻动,把它们劈成碎片而欢呼。 在听众席上,老普拉塔普王耐着性子倦乏地坐着,因为他的生命曾经为巴拉杰拉的 歌唱所围绕和哺育,宛如一块幸福的土地被河流的花边美丽地缀饰着;他那绵绵的雨夜, 那秋日静谧的时辰,都通过巴拉杰拉的歌唱,向他的心灵诉说;他那欢乐的夜晚在这些 歌唱的伴随下,装点起各色的灯盏,回响起丁当的银铃。 当卡希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普拉塔普微笑着向他眨眨眼睛,并低声地对他说:“大 师,现在让我们听点儿音乐,可不是这种模仿蹦蹦跳跳的小猫,追逐惊惶失措的老鼠的 时新歌曲。” 那位戴着洁白头巾的老歌手,向听众深深地鞠上一躬,便坐了下来。他双目紧闭, 纤细的手指弹拨起乐器的琴弦,在怯怯的犹豫中他开始歌唱。大厅宽敞,而他的歌声微 弱,于是普拉塔普故意喝彩“好极了!”但是,在他的耳边却低语着说“大声一点,朋 友!” 听众躁动不安。有的打哈欠,有的打瞌睡,有的抱怨天热。大厅里心不在焉的纷乱 的嗡嗡声响成一片,而歌声像一只随时都会倾覆的小船,徒劳地在上面颠簸;最后,淹 没在这片喧哗之中。 突然,这老人因为心灵遭到创伤,忘记了一段歌词。他的声音痛楚地探索着,仿佛 一个在集市里的盲人,摸索着找寻他的失散的引路人;他试图用想到的任何曲调来充实 这个裂口,但这个裂口仍然张着嘴巴;受尽折磨的曲调拒绝效劳,它们突然改变旋律, 爆发出一阵呜咽。大师的头垂靠在乐器上,他情不自禁地迸发出婴儿降生时的第一声哭 喊。 普拉塔普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便说:“走吧,我们的聚会在别处。我知道,我的 朋友,没有爱的真理是孤独的;美不和众人同在,也不和片刻同在。”

31

  在世界年轻的时候,喜马拉雅,你从大地那崩裂的胸怀里升起;你重峦叠嶂,向着 太阳猛烈地发起燃烧的挑战。接着成熟的时刻来临,你对自己说:“够了,不再向高处 伸展!”你那颗神望着云的自由的火热的心,发现了自己的极限范围,便默默地耸立, 向无限致以敬礼。在你的激情经过这番抑制之后,美丽自由地在你的胸脯上嬉戏,信任 用鲜花和鸟儿的欢乐簇拥在你的四周。 你像一个伟岸的学者,端坐在孤独里;你的膝盖上摊放着一本由无数石头页码编成 的古书,我想知道那儿写着什么故事——是不是神圣的苦行修士湿婆和爱神婆瓦妮的永 恒的婚礼?——是不是恐惧之神希冀占有脆弱之神的力量的剧本?

33

  我的双眸感受着蓝天深邃的宁静,阵阵颤栗传遍我的全身,宛如一棵树儿伸出绿叶 的杯子期待着斟满阳光时的激动万分。 一阵思绪从我的心里涌现,像温馨的气息从阳光下的青草上飘起;这一阵思绪与水 波拍岸的汩汩声,与小巷里倦风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我想起我一直和这个世界的全 部生命生活在一起,我已经把自己的爱恋和悲愁都献给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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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赐予我爱的崇高的勇气,这是我的祈求——那种敢说敢行,敢于为了你的意愿而 承受苦难,敢于抛弃万物,敢于寂寞的勇气。请给我力量去完成危险的使命,请用痛苦 给我荣耀,请帮助我征服那每天都向你奉献的艰难的心情。 请赐予我爱的崇高的信念,这是我的祈求——那种生命蛰伏于死亡之中,胜利存在 于失败之中,力量掩藏于娇美之中,尊严寓寄于承受伤害而不屑以怨报怨的痛苦之中的 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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