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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上班之前，韦教授将滚落在床底下的梦捡起来，摆在书架上。
今天的课程是弗洛伊德关于梦境的理论，在开始讲课之前，他分享了自己的梦。
他梦到自己走在一处废弃的大楼里，乘坐摇晃的电梯到达顶层，面前是北方冬季挂在超市大门前用来保温的军绿色厚棉布帘子。他掀开帘子，后面是一个像是美术教室那样的房间，石膏像乱糟糟地歪倒在地上。这间美术教室里还嵌套着另外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两张长桌，桌上摆满了理发店的假人脑袋。
依照教科书上的说法，梦是潜意识中的本能冲动以伪装的形式表现出来。
韦教授特意强调这句话，学生们同步低下头做笔记，它将是期末考试的重点。
韦教授今年五十二岁，十八岁进入哲学系学习，三十岁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现在正在写一篇道德谱系哲学与现象学的研究论文。本来这一切都相当顺遂，但就在上个月，他的独生女在澳大利亚玩跳伞的时候因为降落伞故障摔死了。他赶赴澳大利亚将女儿的骨灰带回国内，www.xinwenju.com他的亲友们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韦教授定要悲痛欲绝，一个个都想着要如何安慰他。谁知他放下骨灰盒后便去了书房回复这段时间积攒的邮件，就像他带回来的不是女儿的骨灰，而是一盒月饼一样。回复完邮件后，他将客厅里的亲戚朋友放着不管，自顾自地回卧室大睡特睡。
他和妻子早就离婚了，一个人抚养女儿长大。然而他和女儿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不是吵着闹着的那种不好，非要形容的话，两个人就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不同物种，互相听不明白对方的话，即使想亲近也无从谈起。
女儿十五岁提出想去国外留学，他乐得轻松，将她送去澳大利亚读高中。她不是学习的料，成绩一塌糊涂，一个自然段超过三行便读不下去，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每个字都是在纸上爬来爬去的蚂蚁”。不过她性格活泼，擅长运动，人缘也很好。韦教授对此完全接受，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种子，理应也只能开出不同的花。其他女孩十五岁的时候想着谈恋爱，他的女儿十五岁时想着飞上天空。因为她就是这样的种子。
女儿死后，韦教授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说悲伤也并不悲伤，只能说是身体上有一块东西缺失了，比掉一颗牙齿要严重，比失去一部分内脏又要轻微。他将骨灰放进女儿房间的柜子里，锁上房间的门。也就是在这个晚上，他的梦产生了巨大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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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梦好像已经不再是梦了。
梦变成了一些确切可触碰到的实体，早上醒来的时候，形状各异的梦就会出现在枕边。
梦的质感很微妙，它是硬的，如果敲击它的话，会发出沉闷的钝响，有些像是温暖的琥珀。韦教授把梦放在嘴边舔了一口，梦没有任何味道，不冷也不热，也不像空气那样总是有灰土味。它可能像是一块纯氧吧，他想起了去高原时吸氧的经历。
一个月里，韦教授捡到了超过一百五十个梦块。
他虽然知道自己从小便容易做梦，但数量如此可观的梦块同时堆积在房间里，还是令他感觉不可思议。他曾经想把梦块吞入肚子，又因无法预知后果而作罢。他照常在课堂上讲述弗洛伊德：梦是现实中实现不了和受压抑的愿望的满足。
随着梦块数量的继续增多，韦教授逐渐感到，自己站在课堂上大讲特讲，是一种欺骗行为。
梦根本就不是课本上说的什么愿望和本能，它们就确确实实地堆积在他面前。他从前看不到梦，还可以暂且相信弗洛伊德。而他现在就像电子游戏中拿到某个道具的角色，原本藏在地下的宝箱的位置突然清晰地显示在眼前。
他现在看到一个与之前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了，从前的经验会因此失效。他无法再相信弗洛伊德了，他所谈论的与他看到的世界的真相是两回事。在他的学生兴高采烈地分享他们的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通过他们的讲述看到他们梦块的形状。他的课代表的梦有不规则的形状，呈现漂亮的湖蓝色，它尝起来可能是薄荷味的。他不知道，他开始想，是不是有人可以尝到梦的味道呢?
他不知道该拿这些梦怎么办。他曾经让学生到家里来，故意把梦铺了一地。学生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平稳地从梦上踩过。他因此确认，这梦果然只有自己才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