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刚教书的那两年,文化史这门课的考试,最后往往会附加一道穿越题:假如能回到过去,你希望去哪个时代。
照例,选择去汉武帝时代的孩子是不少的。当然,他们都坚信自己要做改变历史的大事业,男生就想着要压倒卫青、霍去病,女生就想着要取代陈阿娇、卫子夫。
几乎不会有谁觉得自己还会是普通人。
还做普通人的话,大概没几个人乐意去当汉武帝治下的子民吧。煌煌大汉赫赫武功,但于蚁民们而言,有什么呢?汉武帝有几项著名的直接关乎民生的政策:推行盐、铁、酒榷,还有所谓算缗、告缗之法。大致就是:盐、铁、酒都实行国家专卖,因此价格涨得离谱,而质量却不断下滑。人民要向国家申报自己的财产,然后缴纳高昂的财产税,当然,你会想到少申报一些,但国家鼓励你身边的人随时检举揭发你,然后国家就有了抄你家的理由。
一直等到这位伟大的皇帝死了,大将军霍光召集了一批地方上的学者,去抨击这些政策的具体执行人桑弘羊。抨击的尺度放得很宽,很有言论自由的样子,看得出,学者们发言时也是真兴奋。但很快大家就发现,大将军的目的与其说是要搞政策调整,不如说就是想整桑弘羊。
结果是政策基本照旧,废止的,只有酒专卖一项而已。
二
我疑心,酒专卖政策之所以不再继续,原因也不是有意识地向民间让利,而是朝廷本来就在这事上没辙了。
看美剧《大西洋帝国》,讲美国实行禁酒令时候的故事。酒当然是禁不住的(1920年禁酒令颁布后的十几年,实际上是美国酒精消费量最大的年头),一个太平间的地下室,作为造酒车间,就绰绰有余。
顺带又想起《三国》里两个有名的故事。
一是曹操禁酒,孔融说,酒固然曾使人亡国,好色也有一样的后果,干吗不禁止结婚呢?
二是刘备禁酒,一直闹到发现人家有酿酒的设备,就一样判刑。于是简雍随便指着一男人跟刘备说,这人想行奸淫,得赶紧抓起来。刘备问你怎么知道,简雍说,他身上带着行淫的设备啊。
孔融这里不多说他,简雍这个比方,除了惯常的理解,我觉得可能还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当时的人,家里有酿酒工具是很普遍的情况(夸张点说,就是普遍得像男人身上有行淫设备一样),实在是抓不胜抓。
古代禁酒也好,实行酒水专卖也罢,政策总是很难贯彻落实,也维持不长久,根本原因,恐怕既不是贤良文学家们的猛烈抨击,也不是孔融、简雍们的漂亮反诘。酿酒原料就是粮食,酿酒的设备可能就是个缸,所以这个行业门槛太低,分布太广,禁酒或酒专卖带来的收益,都不够缉私的钱。
三
不管道德的调子定得多高,人性趋利,老祖宗很早就认识得很清楚。于是就不怕没有专家学者给君王们出主意:您要保证您的绝对权威,就得把利益都拢在自己手里,让人除了照您说的做,没有别的发财机会,概括成一句话,叫“利出一孔”。
战国时代,西有《商君书》,东有《管子》,都写下了这四个字。但具体策略,则还有些个不同。
《商君书》的思维是,种地可以发财么?不行,所以这个可以有;经商可以发财么?可以,所以这个得打击,因此他主张崇本抑末。而《管子》毕竟由工商业比较发达的齐国出品,就知道这么跟流通领域过不去,不大现实也太不合算,所以它的态度是这样:既然经商可以发财,国家就应该亲自经商而别让普通人染指,大凡什么东西对老百姓而言属于刚性需求,国家就要尽量把它垄断起来。
垄断酿酒行业固然困难,所以只好放弃;但另外一些东西,要实现国家专营就比较容易。——比如前面提到过的盐。
中国的海岸线漫长,但如果考虑到制盐需要有宽阔的滩涂作为基础,那么最重要的产盐地区,也就是黄河、长江之间的这一段而已(即习惯上所谓的两淮)。这个范围要控制起来,其实并不为难。至于内地的盐井、盐池什么的,朝廷过去画个圈,也就很自然收归国有了。
既然垄断了盐业,国家怎么给盐定价,就可以完全和盐的生产成本脱钩。接下来,官府自己卖盐也好,授权给特定的商人卖盐也好,总之,收益巨大。据《盐铁论》的说法,卖盐是“百倍之利”,这当然夸张了点。不过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历朝历代,政府在盐业上的获利,往往是其仅次于农业税收的第二大财政收入。
官府当然是觉得,卖盐的名声是很好的,叫“民不增税而国用充实”。比如众所周知,我大清是号称“永不加赋”的,所以一旦朝廷缺钱,往往就要求盐商捐款,盐商捐完款,就又要求朝廷抬高盐价作为回报——这摆明了是欺负老百姓不懂什么叫间接税。
但人民群众可不傻。官盐价格既然常常离谱,大伙对私盐的需求也就日益增长,而中国黑社会的一大社会功能,就是贩卖私盐(有学者分析过,《水浒传》里好汉的活动区域,正和私盐泛滥区重合)。读旧小说,很容易感受到作者和传统读者对强盗的好感,何以故?很大一个原因,这些强盗、土匪确实是在给老百姓提供价廉物美的生活必需品啊。
四
计划经济这个概念,据说是伟大导师列宁的发明。不过事实常在概念之前,“中国早就有”,这话有时确实大可说得响当当的。
还以我大清为例。全国的各个产盐区乃至各个盐场,每年的盐产量该是多少,都是事先定好的。照说,该先进行市场预测,盐产量应该和人口数挂钩,所谓“计口授食”。不过,为了多收点盐税,朝廷有时也顾不得。比如顺治年间,人口比明朝减少,盐的计划产量却比明朝增多,河南有的地方号称是“两丁销一引(一引是200斤)”,也就是一个成年男人一年要消费一百斤盐。呃,今天的保健专家建议,我们每天盐摄入不要超过6克,算下来,一年是四斤多。
盐商从指定的盐场收购盐,再把这些盐运到指点地区出售。以什么价格从盐场买,再以什么价格到官盐店卖,当然都有具体规定,不容自作主张。有的地方离产盐地远,运费高,沿途税卡又多,结果官方定的售价还不够盐商的成本,这个也一样是在所不顾。
然后,什么盐卖到什么地方,更得照规矩行事。比如众所周知,扬州是当时天下盐业的中心,但扬州的盐要远销到江西、湖广,却不许卖到仅仅一江之隔的镇江去,那也算是走私。镇江人,依法只能吃浙江出产的盐。
所以,镇江人民是多么需要长江对岸的走私者啊。
又所以,官盐的销售又是多么离不开行政力量的推动啊。缉私自然是地方官的重要职责之一;官盐的销量,更直接和地方官的业绩记录(考成)挂钩:滞销10%以内,不得晋升;滞销20%~30%,罚俸;滞销40%~70%,降级(一级到四级),若滞销达到80%以上,那就要撤职了。
所以,如果朝廷真规定一个男人要吃一百斤盐,官老爷就算不思进取,能不逼着他起码吃个八十斤么?
五
凌濛初小说写得不怎么样,不过他爱在小说里跑题写评论,常常倒有意思,比如《二刻拍案惊奇》一打开,就看见这段:
嘉靖四十三年,吴中大水,田禾淹尽,寸草不生。米价踊贵,各处禁粜闭籴,官府严示平价,越发米不入境了。元来大凡年荒米贵,官府只合静听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贪那贵价,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贪那贵价,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米既渐渐辐辏,价自渐浙平减,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最是那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做了官府,专一遇荒就行禁粜、闭籴、平价等事。他认道是不使外方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诈害,遇见本地交易,便自声扬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责。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闭仓高坐,又且官有定价,不许贵卖,无大利息,何苦出粜?那些贩米的客人,见官价不高,也无想头。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俱怕败露受责受罚。有本钱的人,不肯担这样干系,干这样没要紧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无米,米价转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谙,只埋怨道:“如此禁闭,米只不多;如此仰价,米只不贱。”没得解说,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谁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当时人眼里,这自然是落魄书生的奇谈怪论。
与其草率踩上一只看得见的脚,不如充分利用那只看不见的手,这个观点也是“中国早就有”。不过有了前面那个早就有,这个,就有了也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