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而且听到很多人在谈论无名氏,是在1947年前后的那个年代。那时国共内战正在火热地进行,我的老家毁坏得连安全都有了问题,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家人把我送到徐州一家设备很差的树德中学就读。这学校是一位同乡办的,等于是徐州以外的乡下学生的收容所。一座旧仓库改造成四五十人的大宿舍,我们一些初一的小毛头就跟那些高中部的学长挤在一起。那些从乡下来的学长,年龄大都比一般城市的高中生大了好几岁。晚上听他们谈天说地,倒也增了一些见闻。他们有些人大谈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也有些人背诵田间、鲁藜、艾青、臧克家的诗,并议论着我不大听得懂的现实问题。这些好像比上国文课更让人觉得有趣,至于他们之间所争论的问题在当时却是只能听着而已。那时自己的年纪还小,在颠沛流亡的环境里,由于自己的蒙昧无知,很多对事物的认知便自然而然地被年长的人物牵引着。他们谈论着无名氏和他的作品,沉醉在恋爱的梦幻向往中,爱情就成为他们最着迷的话题。自己虽然不能懂得他们的议论,但听着听着也就觉得蛮有情趣。
这些便在不知不觉中建构了自己心中的“文学世界”。这些在往后的岁月里,还不时地对我产生着影响。1949年刚到台湾,我读了几本像《石怀池文学论文集》一类引导文学入门的书,它们的理想主义曾有一段时日对我产生影响。他们批评无名氏,又批评徐污,说他们的作品容易麻痹人的意志,劝导青年不要阅读,使我好长时期不愿阅读他们两人的作品。1983年,无名氏从大陆来到台湾,由于执政当局东拥西抱地把他的一切当成政治上的斗争教材,因此便一直不愿和他接近。
虽然如此,无名氏于我并不是陌生的。他原名卜乃夫,又叫卜宁,他的嫂嫂徐晶玉是我姑母尉素秋在南京就读中央大学时的同窗好友;在上世纪60年代以后,我与无名氏的二哥卜少夫也经常有所交往。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一些无名氏的故事,也听到他留在大陆所过的艰苦生活。譬如《北极风情画》是取材于抗战时期韩国义勇军李范奭将军的亲身故事,韩国光复后,李曾出任国务院总理。他在抗战时的西安与无名氏成为相知的好友。至于《塔里的女人》女主角,则是我姑母曾经见过的人物。少夫先生的夫人说:老四(无名氏排行老四)其实是个书呆子,既不潇洒,见人还非常腼腆:大概就因为如此,他才把爱情想象得那么纯洁,写出来那么动人。1969年唐文标从美国来台湾任教,他曾长期住过香港,也带来一些台湾不大容易见到的书,其中就有无名氏早期出版的《野兽·野兽·野兽》《金色的蛇夜》上册,和思想随笔《沉思试验》。他说,60年代以来,很多香港人(如司马长风、黄继持等人)已经注意到无名氏在做着大的改变,“五四”后期以来,茅盾、巴金等人的作品所呈现的多是那个激进时代的现实,而无名氏则在其间多了深一层的反省。于是,他的浪漫主义加现代主义风格很有独特的代表性,显示着30年代文学在走上转变。我要他对无名氏跟徐污作一比较,他说:“徐污只有浪漫风格,没有深度,像无名氏‘我们的时代:腐烂和死亡!’那样的话徐污就写不出来。”他这样的议论,使我开始对无名氏有了另一番想象,但仍然只拿他早期的那两本小说作为思考的基点。所以虽然在那一阶段我参加了一些文艺界的活动,也与无名氏见过一两次面,却没有过多的谈话。
我与无名氏开始熟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2000年梅新主编的《中央日报》副刊举办了一次两岸三地文学会议,上海复旦大学的贾植芳教授和无名氏等人也都应邀参加;贾老年逾八十,一口山西土话,无人能懂,我便毛遂自荐担任他的论文讲评。由于整个会场无人知道贾老的过去,场面显得十分枯燥,我就站起来讲述在胡风事件中,贾老如何仗义执言,因而遭致将近二十年的牢狱的生活。我刚讲完,掌声随之而起,大家都自动站起来向贾老致敬。这次以后,无名氏就找到我,一谈之下结下友谊,并不时有所往来。从此,我便尊称之为“卜老”。他也有两次特别对我专注地谈论他的《无名书》,说:“经过了30年代到40年代的一次又一次的激进运动,我觉得应该冷静地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作一深度的思考。就因为有了这样的自觉,我才能从以往的小世界中走出来。我要把这些纪录下来,但到了1949前后就无法继续下去。好几次我都想对它放弃。但随后而来的日子愈苦,就在找不到出路之下,只好借着写作向自己质问。有时写到一个片断,就用偷渡的方式寄给海外的亲人,也只是借此通问消息。来到台湾后,把它们重新整理,也只是作为生命的回顾而已。”
他这样说着,并把《无名书》中已经分散出版的几卷送给我,还附送一本他的报告文学《红鲨》和一本大陆出版的《无名氏传奇》,是南京大学汪应果教授写的。他说:“时代变得真快,听说今天的青年连《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也不大喜欢读了。但黄文范教授却把《红鲨》拿来与索辛尼津的《布拉格群岛》并称,要把它译成英文。”
他大概很寂寞了,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约我出去小聚。地方大多是可以聊上三四个小时不会被店家赶走的所在。很奇怪地,他和我谈话的内容经常会集结在宋明理学的议论上。他说1949年以后他住在杭州,就靠近马一浮住过的寺院,他一再表示他非常钦佩马老,说他是民初以来最艰苦自持的思想家,不慕名利,不屈己从人。他也喜欢谈王阳明,说他“居夷思困”的处世态度,让他从以往的肤浅和梦幻中走了出来。他和我谈到《无名书》的写作经过,有一段话一直留给我深刻的印象。他说:在那时的时代大变动中,不管在家还是坐牢,全身上下只有两样东西:贫穷和无望。起初是日夜惶恐,久了也就到了“全都放下”的地步。当一个人穷到无法再节省、无望到一切只好听天由命时,反而发觉那是自己的思想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候。这时候去思考人,思考人世间的杀杀砍砍成成败败,思考着一切的存在,包括自己心灵中的上帝和魔鬼,起先会感受到:人世间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臭皮囊,没有一样是有意义的。但几经转折,就在这找不到意义的荒谬中,却发现即使在身边的琐琐碎碎的事物上,也有值得自己去追寻、去为之活下去的东西存在。他更回顾说:就在这样的煎熬中,他把自己那未完成的《无名书》所欲探索的种种问题,以及以往未曾诸相,相互地融合在一起,一股活生生的意志竟然让他的来,成为他继续创作的泉源。每一次谈话都是那么严肃,所以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谈《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有关的趣事,也没有问过他日况。之后,我因为身体健康的问题,有段日子不常与外界次遇见周玉山兄,他告诉我,无名氏由于老少配的婚姻造,已离婚搬到木栅过着极为困苦的生活。我立即过去看他。他住的屋子非常简陋,可以算是贫民窟。我到了那里,才真正体验到那“简陋”二字的真意。无名氏这间屋子真是除了一些杂乱的垃圾外,就只个放置书籍的小书架,一个破旧的小书桌。我套用古人的话说:“您真是居陋巷啊!”他说:“这倒是真的——不过,经段日子,我已经觉得蛮不错了……”他说得那么自然,也告诉我,到他这里来的,一切自助,口渴了自己到厨房倒,他不能多走动。不过,那一天他听我要来,已经先替我泡他说是一位杭州的朋友送给他的毛尖。他说:一个人第一要耐得住穷。第二要一切都放得开。说着说着,他就谈这位大画家,也就是《无名书》中老画家蔺素子的原身,大局势改变以后,为了要保持自身的心灵自由,便摆脱城市到杭州乡下去住。无名氏去看他,见到的只是一间小小的一桌一椅,自己捡柴烧饭,而不以为苦。而且还说:既然多人都在过穷苦的日子,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愈单纯,单纯到只剩下一些线条和水墨,几乎没有多少色这样的单纯中,他在其中感到一股那么有劲、那么平实、命力。就由于这样,到了“文革”时期,当他面对红卫兵大批作品时,才能显现得那么宽容和不在乎。无名氏说,他学到很多。他说:“苦难是一场灾难,可以把人摧毁掉,好的养分,一场苦难经历下来,可以把人磨练得更坚强,更有智慧。可惜今天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想尽办法去享乐,结果他们心中的人生只不过一场玩耍……”我也半开玩笑安慰他说:“卜老,您这一生真是吃了不少苦。今天您能在有生之年完成《无名书》这部大作,比之王实味、胡风等人,您可以算是幸运的了。”听我如此说,他笑了,笑得有点僵硬。
中午到了,他拿起电话叫巷口的一家小食摊送饭过来。他说:“这家老人很好,他知道我老,亲自送饭过来,他做的菜味道还不错。”饭菜送来了,是纸盒装的四盒小菜,无名氏站起来找钱,我立刻先把钱付了,才不过120元。他说:“你要请客,我也不推辞了!”于是我们就在小茶几旁用餐,一盒茄子,一盒炒蛋,一盒炒肉丝,还有一盒虾仁,是特地为我加的。从他的生活,可以想见他的情况。
那一天过后不久,一天大清早,他打电话来,说是头昏下不了床,平常经常照顾他的文史哲出版社的彭正雄先生联络不上,希望我到衡阳路的联合药房买一种他常用的救急药:“蛋黄素白鸡精”。他微弱地一再抱歉说,不得不找到我。我立刻赶到他家,房门叫不开,只好把带去的牛奶、包子交托给隔壁的房东,就坐计程车去台北买药。等我回来的时候,彭正雄已在他家,我因要赶去学校上课就告辞了。他一再要付车费,被拒绝后,还一再说抱歉,连声谢谢。
2002年10月2日他打电话约我两天后的星期三上午去他家,他说:“你一定要在我这里吃午饭,不能推辞,如果你要请客,我也不跟你客气。”听了他的电话,我感到他的生活已经穷困到怎样的地步了。他那一天找我,主要在谈11月份将要召开的“无名氏小说研讨会”的有关事项,他希望我去帮忙。我去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谈他在大陆时期的生活,谈到那一时期一些知识分子的艰苦自持,他的模样是那么严肃,很难让人想见他是《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的作者,我说:“卜老,读过您的《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而没有读过您六大部《无名书》的人,常会把您认定为鸳鸯蝴蝶派的作家,您离开大陆来到台湾以后,又容易被人认为是反共作家;……但一沾上政治,一沾上党派,这反共作家的意义就容易被人认为是反共义士、御用打手。您的作品是人类苦难的产物,小心不要被人利用和扭曲了。”他说:“做人也真难。我的作品离不了爱情,但爱情是最严肃、最真诚的事!我绝不为满足个人情欲来写作。至于政治等等,我早就看穿了,在《金色的蛇夜》里,我曾经说过:‘一个政治家告诉我:政治是对人民的长期奸淫,一个好的政治家,就是一个好嫖客……’但是,有什么办法?我们活在世界上,总要有自己的立场,于是人家就把你拿来依他们的需要做政治的归类。正是如此。所以我一直警诫自己不要被污染。”
他还告诉我,10月14日他要去苏州,因为那里的电视台要改编他的《塔里的女人》,等他去签约。他说:“别人不好说,不瞒你说,我目前经济已经到了很困难的地步,如果签约成功,大约一两年内还可以撑下去。”接着我们又谈研讨会的事,要我替他看一两篇稿子。还特别提到美国加州大学河滨分校吴燕娜教授的《创伤的声音:评析无名氏的“大墙文学”著作》。“大墙文学”是大陆作家从维熙等人提出的观念,指的是以监狱和劳改农场为背景的受难文学。这些故事虽是受难的,但是这些人大多已经平反,而且官居高位。所以在思想上他们还是拥护现有体制,只不过批评其中的众多错误而已。吴燕娜认为,如果把无名氏的作品也视为“大墙文学”,则它是与从维熙那些人不同的。因此,无名氏认为吴燕娜很了解他。
那天中午又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对他说:“卜老,今天您别客气,木栅这里我已经住了40多年,是地头蛇,这里的饭馆我熟悉,今天中午我去买饭。”他没有推辞,我就到街上买了一批饭菜回来。他吃得少,饭菜几乎都剩下来,我看他身子很弱,就叫他别动,由我收拾好送进冰箱。那是怎样的小冰箱啊!里面只有两枚鸡蛋,一盘吃剩的萝卜丝。炉子上只有一只水壶,一只小电锅。
临走时我说:“卜老,您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了!要不要想办法住进安老院?政大后山最近市政府刚设立一所……”他说:“等苏州回来再说吧!我大概还可以活几年,等身体好了,我要好好地写幅字给你。”并说,“已经写好一幅,但不满意。”
临别之时,我们又从木栅的后山谈到他小说中的华山。
在《无名书》的每一卷里,每到生命遇到大纠缠时,书的主人公印蒂都会登上华山,在极端的孤独中自我反省。甚至在此之前的《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也是如此。华山几乎要成了他生命的圣山。“这是有原因的吗?”我这样问他。
他说,在生命中他总觉得:人应该有一个地方作为他仰望、沉思的所在。在西方,很多人也是如此。犹太人的西奈山,希腊人的奥林匹斯山,在人们心中是尘世之人与上帝接近之处。海明威的《卡拉曼加鲁之雪》(即电影《雪山盟》)一开始就有那么一段自白:在高山的卡拉曼加鲁最顶峰,在那火山口上,终年积雪,罕有人至。有一只豹死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死。这是世人对生命意义的质疑。在人世间,很多人由于在悲苦中抓不住真实的意义,便很可能陷于自我毁灭,希望求得解脱,近代物质主义弥漫,狂嫖滥赌有时也成了另一种自我救赎,使人在“死亡·挣扎·新生”中回荡。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自我反省之地,作为自己企求皈依的所在。在这里,华山就成了生命追求的象征。可惜现代人在消费文明的麻木下,灵魂中已经没有追求崇高的意念。
他还谈到在《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过渡到《无名书》的中间他所写的那本思想随笔的《沉思试验》。在那里,他曾多次地检讨过近代的功利主义。他说:人活在世上之所以产生种种痛苦,就是对名利太执著,太从自身着想,政治现实这样,宗教也何不如此?宗教之间互相战斗,有时比政治的斗争更为狠毒。所以,一个人即使在追求宗教境界时,也必须要谦虚地釆取超越的态度。他说:“《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真是有其深刻的意义。否则,人生处世,真可能一直在‘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情况下,失去了方向。所以,我一再认为:人活在如此紊乱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便是保持心灵的‘澄明’;人不能在斑驳混杂中得救,人只能在澄明中得救。”他的这一段谈话,曾引起我的同感,回去之后,就即兴地写在《无名氏传奇》谈论《开花在星云以外》那一章的空白处,想在下一次见面时,请他融合进去为我写一幅长条。那些话是如此的:
在地之上,云之上,至高之上,一切救赎之上;在释迦之上、基督之上、阿拉之上;在不知高在何处的至高之点,一个人才能获取最大的自在和自由。那是一种最深的挚诚、最美的完成。无所谓始,亦无所谓终。
谁知道当天夜晚他就因为吐血、昏迷而被送进了医院。两天以后,他苏醒过来,还挣扎着扶枕写信给我,讨论有关他的作品讨论会的事。但还不到几天就离开了人世。
他过世后,我得到“国立”政治大学中文系的合作,为他召开了一次学术讨论会。第二年,他的老友彭正雄等人又邀请文学界的朋友为他开了一次纪念会。
无名氏逝世就要十年了。想到他这一生一直在人世中追寻挣扎,希求摆脱尘网中的种种纠葛,获得生命的安适,结果仍然不过碌碌一生,在寂寞中度过晚年。读着他的《无名书》,回想他一生的历程,真不能不让人感慨系之。这感慨不仅是为他而发,想一想也是为我们所处的时代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