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会遇见许多人,许多人会从你身边走过,就如那高空中飞行的鸿雁一样,只有思愁,没有归期。就如那时光里流逝的生命一样,都成了过往,只有依稀的记忆里的一丁点痕迹。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会忘了许多人,许多事,而不能忘记的只是那寥寥无几的,几个特殊的人。都说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是那一生中惦记的几缕思愁,那些根深蒂固里心中的记忆,那些能让你一想起来都会浮现出的一丝浅笑。就如我的高中同学,去他家,他父母送我的那七尺蓝布一样,会在心底暖暖地流淌。
其实我初中毕业后,并没有机会再继续念书的。那时家里穷,一个学期高达五六百块的学费,父亲根本拿不出。除了学费,还有每个星期的伙食费。作为山里的农村孩子,读高中不同于读初中,初中离家近可以自带米和菜,而高中离家有一百多里路,每个星期并不能回家。再说回家一次要二十元的车费,来回就是四十元,我家根本支撑不起这个费用。
如果你不去了解大深山里的农村,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穷,他们穷到有些人家的孩子连读小学都供不起的地步。我家大姐二姐就是这样,一个读到了小学四年级,一个读到了小学六年级,就不得不辍学回家,回到那山沟沟里砍柴下地干活,帮着父母减轻一些家庭负担。
我能继续念书,全靠姑妈的一句话。她说我父母两个都是高中生,结果养个儿子连高中都读不到,会被人说闲话。于是在姑妈的策划下,我的生活费由大姐负责,学费由父亲去想办法。姑妈对我父亲说,哪怕砸锅卖铁也得将我把高中念完。在姑妈的施压下,父亲和大姐都同意了她的建议。于是在学校开学一个星期后,我才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学校里,并且在这里认识了我的同学罗河南。
罗河南因为家住舞水河南岸,所以他那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索性就给他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名字虽然有些土,却也以河为名,倒也相得映彰,不落俗套。罗河南是一个非常平易近人的人,说话轻声细语,文文静静,不像我这种嗓门大,一说话就像打雷一样。他家离县城很近,也就十几二十里路,走三个来小时不到就到了。不过他家并不是住在马路边,而是在深山里拐来拐去,上山下山,要翻越好几座山坡才能走到。
他家是独门独户,离最近的人家也有好几里地,大有小桥流水人家,一烟炊尽万重山之意境,别有一番清静之雅。他家林木很多,房子就藏在茂密的树林里,若不细看,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人家。他家养得有一条狗,狗不吠人,对谁都摇尾巴。也真应了那句:主人和善,连养的动物都是好脾性,对谁都很喜欢。
罗河南的学习成绩很好,比我好。我由于开学一个礼拜后才去上学,有些课程根本跟不上,就和许多同学拉开了一点差距。我记得那天走进教室时,特别害怕,怕自己不合群,会被同学嫌弃。我虽然平时嗓门大,可是第一天到一个陌生环境里,还是有点胆怯,不敢跟同学打招呼。好在同学们都很友善,班长更是热情得很,替我腾出了一个靠前面一点的位置。那时我很矮,班上男生除了两三个比我矮外,其它同学都比我高。
罗河南就坐在我后边一个位置,这样我俩就有了更多的交流时间。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和他越聊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上天安排我们在这里遇见,是想在学习里划出一条友谊的船,在人生的旅途里留一片精彩。特别在学习上,我有些不懂的,都会向他请教。他也从不吝啬赐教,每次都是耐心给我讲解。就这样,在罗河南的帮助下,我勉强跟上了课程,不至于落下太多。
学校每个星期都会有两天休息,休息的时候我们就会一起去山上玩,看看大山的美丽,和火车路过铁轨“呜呜”的长鸣声。那时候对火车特别新奇,第一次看火车就像看见了新世界一样,百看不厌。每当火车经过时,我们都会坐在山上数着火车的车厢数,看谁数得准,数得快。
山上的清风很柔很柔,在秋天的太阳下徐徐吹过,拂过我们稚嫩的脸庞,将暖与凉送进身体,送去欢乐。秋天的草,早已枯萎,干净地铺在山坡上,像集市卖的毛毯一样柔软,让人躺在上边特别舒服。罗河南说,下个礼拜去他家玩,他家有板栗,可以去打板栗来吃。我欣然应允,正好礼拜六礼拜天也没地方去,去深山里更觉得自在些。
他家的山,虽然没有我家的山大,但是山路却比我家多。我家也是住在半山腰上,离马路有两里路程。罗河南的家不通马路,得走十多里山路才能到他家。好在我也是走惯了山路,并不觉得有多累,反而更有心旷神怡的感觉。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就抵达了目的地,不过天色也黑了,月亮爬了出来,挂在树枝上。
罗河南家的房子很旧,屋里陈设也很简单,和我家差不多。农村都是这个样子,没有钱花心思用在装修上。就算有点钱,也大都拿来购买生活用品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上。而当我见到他父母时,彻底震撼了,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老来得子的一种感慨。我原以为他的父母和我父母年龄差不多,可实际上,他父母年纪比我父母大上许多。两个老人个子都很矮小,脸上皱纹很多。尤其是他们那长满老茧的双手,印刻了这辈子在地里劳作的艰辛与困苦。他父亲带着一顶老式棉帽,一身灰黑色的衣服以及裤子打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一块块破布在他身上疯长着。他母亲也是,不过相对与他父亲,身上补丁就明显少了许多。只是她母亲头上的发丝特别乱,乱到像鸡窝一样,像刚从荆棘里爬出来被刺钩到。
两个老人很和善,说话声音特别小,客客气气的,和罗河南一个样。见到有客人来,罗河南的父亲就去鸡舍里抓了一只鸡,他母亲则提了一壶开水,在俩人的分工合作下,一只母鸡就被修理得干干净净。在湘西的这片土地上,农村没有什么好招待客人的,除了集市买的猪肉,就是家里养的鸡。不过这已经很好,原生态,无污染。他家离集市很远,远到每天买猪肉都不方便。现在已经七点多钟了,去集市买猪肉也不现实,只好将家里下蛋的一只老母鸡宰来吃。
他家的火炉跟我家的一样,也是木方架子围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火炉,人就坐在火炉边木方上。木方排成一排,形成一个面,面上五六个用木头掏空做的木墩就摆在上边,简易而实用。农村待客没有什么花样,就一锅鸡肉,一盆洗干净自家种的青菜,简单而浓烈。虽然他父亲煮的鸡肉没有我父亲煮得好吃,但是胜在心里的那份热情,那份老人心底特有的淳朴。吃着碗里的鸡肉,我觉得吃到了人间最美的味道,那味道美美地流到心底,成了我记忆里的故事。
说好第二天去打板栗,等我们睡醒起来洗漱后,才发现他父亲一早就将板栗打回来了。那颗颗饱满的板栗就躺在一个小小的竹篮里,那么生动,那么暖心。深秋过后农村也没啥活干,他家地处偏僻,牛羊随便放都可以,不用担心窜进别人家菜地里。至于家里烧火用的柴火,家门口多的是,砍也砍不完。而地里的收成,在这个时候也已经全部收回仓。别的活也就剩菜地里打点猪草,每天给家里的猪煮点猪潲。吃着老人打来的板栗,特别香,特别嫩,更多是暖。
我记得第一次去同学家里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那时也有一个同学邀请我去他家玩。他家板栗树也很多,我还带了一大袋板栗回学校吃。他家也是住在大深山里,和罗河南家一样,离附近住户都很远。记得那时,他家还给了我一棵梅花树的树苗,有三尺左右高。我将那棵梅花树树苗带回了家里,种在了自家门口的一处土丘之上。几年过去,梅花树枝繁叶茂,开起了艳丽的梅花,在风雪里格外美。
星期天很快到来,吃过中午饭我们就得启程回校。然而令我意外的是,临出门时两位老人家居然提了一个袋子出来,袋子里装着一匹七尺长的蓝色布料,那布料沉甸甸的,重若千斤。我知道这是两位老人的一片心意,可这心意我如何承担得起,我和他们的儿子只是同学关系,并非亲戚。在我们那里,通常都是有亲戚关系的亲人才会送礼物。像这种这样送礼物的确实很少,能这样送礼物的人,已经是把你当成了家人一样看待。
我看着俩老人身上的衣服补丁,心里特别疼。疼他们自己都舍不得拿一匹布给自己做一身衣裳,却肯用一匹布送我这素味平生的人。我很想推辞不肯收下,可罗河南的父亲硬要塞到我手里。就连罗河南也在旁边劝我,让我收下他父亲的一片心意。我推辞不掉,只能接下,强忍着泪水,眼眶里打转。
回去的路很漫长,漫长到我都不想离开这里。我想给老人做点家务,帮他们砍够冬天用的柴火,替他们去扯猪草,陪他们说说话。可是,我知道,自己得回学校,还有一个家等着我,还有一个家盼着希望。
一路回想,心事沉重。世界上总有一些可爱的人儿,他们忠厚老实,善良,有着一颗晶莹剔透且火热的心。在他们的人生信条里,他们正用一颗心,暖化着他们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在每个人的身上发光发热。就像一轮太阳一样,火热火热地照向地球,照向月光。
如今半辈子过去,我们各奔东西。由于当时没有通讯工具,出去后就再也无法联系。我和罗河南分开了,都在不同的城市里打拼着。虽然时间过去,可是在我的内心里,一直承着罗河南的一份情,这份情有着泰山一样重,有着烈焰般的浓,我怎么还也还不清。如今我已年过四十,忙碌在异地他乡的工作里。有些时候,我也曾想去找罗河南,去找他叙叙旧,可是时间就像长了根一样,抓着我的脚,走不掉,甩不开。
在老家,那匹七尺蓝布如今还安详地躺在书柜里,躺在我和罗河南之间,躺在彼此的心上,维系着我们之间的美好回忆。只是,我好想有一天,我们能坐在一起喝喝酒,谈谈曾经的过往,看看天上的星星,用至诚的心,去问候问候老人们,是否还一切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