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新疆,就注意到了沙漠中的红荆,但是当地的朋友告诉我们,那不是红荆,那叫红柳。经过提示,觉得确实和家乡红荆不同。家乡的红荆一丛丛或者一排排挤在一起,而红柳多数一棵棵单独生长。家乡的红荆抽条而生,收割之后叫红荆条。而沙漠中的红柳年复一年,无人收割,再加上生长缓慢,多数都成了缩小版的红柳树,老干虬枝,在终年风沙肆虐和干旱无水的环境中,倔强地生存着。新疆的朋友非常赞美红柳,甚至说它彰显了不怕艰难困苦的“红柳精神”。
最近一次去新疆,又在水丰草密的绿洲地区看到了红柳。发现这里的红柳和家乡的红荆更为相似,沿着道路两侧一丛丛密集生长。由于六月正是红柳开花的季节,粉色的红柳花开满路旁。红柳的花朵只有米粒大小,但若干朵小花开成一串,若干串小花交织在一起,也给人繁花似锦的感觉。
家乡的红荆也开花,但是,有这般好看吗?我特意让司机师傅停下车,拍了几张戈壁红柳花,发给朋友,获得一致点赞。
退回三十年去,家乡遍地都是红荆,但是从来没有人种过红荆,甚至不知道红荆有没有种子。那些红荆是什么时候就有的?爷爷的爷爷也不知道。
家乡的土地以盐碱闻名。而最最不怕盐碱的植物就是红荆。它们不用播种,不用浇水,不用施肥,不用任何管理。只需等到秋末冬初,地净场光,再没有别的农活之后,去把当年的枝条砍掉就行了。来年春天,它又会萌发出新的枝条来。
在盐碱程度较低、可以耕种的土地上,红荆是长在地埝上的。在大片大片泛着白花花的碱疙巴,不能耕种的废弃地里,红荆是随意生长的,几乎每年冬天都被拾柴禾的人们连根拔掉。可是,这种连根都没有留下的地方,明年也有新的红荆生出来。新生的红荆和碱蓬菜、盐篓棵等耐碱植物一起,形成盐碱地上绿色的植被。
红荆也有叶子,但是叶子又细又短,比农村妇女做针线活的针还小。因此,人们从来不管它们叫红荆叶子,而是叫红荆末子。夏天在地里干农活,休息的时侯坐在地埝上,从来不敢太靠近红荆,就怕弄一身红荆末子。平原上的蛇和其他小动物,也往往栖居在红荆丛中。那一年,村里一对青年男女搞对象,有人说看见他们躲在红荆丛中如何如何,我至今也不相信,因为那实在不是搞对象的环境。
只有极少数红荆可以长成树。我家老宅子旁边就有一棵红荆树,长得有碗口粗。那时候农村中有一种容器叫做食盒,四四方方的,用紫红色的大漆漆得油光。食盒是遇有礼尚往来,用来装礼品的,而那时的礼品又多是馒头一类的面食。红荆树是做食盒最好的木材。小时候奶奶经常指着红荆树对我说:“留着这棵红荆树,将来给你们做食盒。”红荆树做的食盒,热天放东西不馊。
一年当中,人们对于红荆的关注只有一次,就是收割红荆的时候。收割红荆被农民们叫作“砍红荆”,这是因为相当一部分荆条又粗又硬,用镰是割不断的,必须用斧头来砍。因此砍红荆的时候,每个人都同时携带斧子和长柄镰刀两种工具。红荆不是粮食和油料作物,不占耕地,不用向国家交征购,全部分给农民自行处理。分到家的红荆,经过精心挑选,分成两类。一类是比较细比较直的名副其实的荆条,用来做编织。另一类是比较粗,又七股八杈的,当作烧柴卖掉。但是不能全部卖掉,要留下一点点。家乡的风俗,大年初一煮饺子的时候,是不能拉风箱的。相传初一早晨拉风箱,会让家里人得哮喘病。可是,要想不拉风箱把水烧开,把饺子煮熟,就只能烧最好的柴禾。最好的柴禾就是红荆。因此,每年都要留下足够煮熟一锅饺子的红荆。
那些可以做编织用的荆条,也要卖掉一部分,因为价钱比只能当柴烧的红荆要贵许多。剩下的,用来编筐。筐是农民使用最多的家什之一,每年都要更新。除去粪筐之外,都是椭圆形的草筐。家里有孩子的,要专门为孩子们编些小筐。那时候,我们不知道入学仪式,也不知道成人礼。知道的,就是当你背上草筐,去拾柴、去割草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开始分担一份家里过日子的艰辛了。我是七岁背起草筐的。
我们家每年分得的红荆,除去留下编筐的之外,大约还可以卖十来块钱,对于农民来说,这不仅是一笔大额款项,还是一份白捡的福利。
红荆条比平原上所有树木的枝条都更加刚硬,用来打人最是厉害。因此,古时候红荆是可以用来做刑具的。上学后从课本上读到廉颇“负荆请罪”的故事,不用老师解释,我即深知请罪为什么要背上红荆。因为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被母亲责打,母亲就是用的荆条。
我们家虽然兄弟姐妹较多,但在奶奶的呵护下,父母从没有打过我们,直到那一天,我“犯了天条”。星期六的下午,村子里的小学老师要到管理区的中心校去开“例会”。那时候连老师这样拥有工资收入的人,也是没有自行车的。一男一女两位老师并肩步行出村,向东面的邻村走去。男老师姓刘,年岁较大,女老师姓蔡,尚未结婚。村子里几个已经辍学的大男孩,唆使我们几个尚未入学的熊孩子骂老师。他们编出两句非常难听的顺口溜,让我们齐声朝着老师的背影喊叫。
老师气得转身回来追我们,我们飞快地躲藏起来。待到老师又出村了,我们跑出来接着喊,老师又回来追我们……这样拉锯似的反反复复一下午,老师连会都没有开成。因为男老师和父亲小时候同过学,所以我们一家人都认识他。老师回来时在街上正巧遇见奶奶,顺便告了我一状。
傍晚奶奶喊我回家吃饭。我们家的大门临街,进了大门之后,要穿过一条小胡同,才能进到院子。我兴冲冲地走进大门,忽然听到哐当一声,奶奶在我身后把大门闩上了。我一愣,再往前一看,母亲手里握着一根荆条站在胡同的那一头。虽然感到气氛不对,但我已无路可逃。母亲和奶奶从两头向我走来,没有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母亲已经把我的脑袋夹在腋下,扬起手中的荆条,啪一声就抽在了我的屁股上,边抽边骂:“让你骂老师……”
以母亲和奶奶当时的气愤,我估计母亲还会再抽的。但这第一下抽下去之后,奶奶心疼了,制止了第二下。
但就这一下,已经让屁股上起了一道血印子,晚上只能趴着睡觉。奶奶给我在血印子上抹了一些香油,那时香油是农民家里最金贵的东西,抹上以后,感觉好像疼痛轻了一些。
奶奶一辈子不识字。她抚摸着我的头,用她自己对于尊师重教的理解告诉我:“奶奶和娘都舍不得打你,可你今天确实犯天条了,这世上除去父母外,唯有一个人不能骂,就是老师。其实老师比父母的恩情还大。你要长大成人,大了要到外边去,要干大事,谁教你能耐,谁教你本事,都是老师,老师就是你的圣人,你的天!”
我想,假如今天遇到这种事情,可能会有家长说:孩子不就是喊了几句顺口溜吗?怎么能和孩子一般见识!还可能会有家长说:都是大孩子们教的,不能怪小孩子们。而我,却因为那结结实实的一荆条,一辈子结结实实地记着:天底下唯有父母与老师不可骂。
上了学,识了字。大约是三年级下学期,一张县政府的布告贴到了村子里。县政府的布告贴到乡村,这是亘古未有的事。而且,布告下方就是县长的签名!虽然新中国已成立十多年,但由于当时信息传播渠道的单一,对于老百姓来说,县长依然是神秘的存在。不待通知,人们纷纷前来围观。
布告全文我已背不过了,但主要内容至今记忆清晰:号召全县发展芦苇、红枣和红荆种植。布告中引用了一句民谣:“全县三宗宝,苇子红荆大红枣。”用今天的话说,这是当年县委县政府提出的发展战略,也是我一辈子唯一一次看到县政府为红荆上户口,并写进发展战略。就凭这一点,全中国的红荆家族,我们县这一支应当是最为荣耀的。实实在在地说,这一发展战略也是非常符合我们县实际的。可惜不到两年工夫,不仅这个战略被否定了,连提出这个战略的领导也犯了错误,错误就是:同以粮为纲唱反调。
家乡多红荆,是因为遍地盐碱。搞过农业的人都知道,“碱随水来,碱随水去”。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地下水大幅度下降,盐碱居然逐步消失了。没有盐碱了,自然不如把红荆刨掉种上粮食合算,再加上发展灌溉、平整土地的需要,过去的地埝子也都没有了,红荆失去了立足之地。就像没有人知道红荆是什么时候来的一样,也没有人知道红荆从什么时候就走了。
几乎所有动植物在数量减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被列入“濒危”名录,就会有人站出来呼吁加以保护。而对于红荆的消失,人们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若干年后,不知因何事、何情触发,才突然想起,红荆怎么不见了?
偶然翻书,在唐代大诗人元稹的诗里居然读到了红荆:“庭中栽得红荆树,十月花开不待春。直到孩提尽惊怪,一家同是北来人。”品读这样的诗句,和芳香满庭的桂花树,和秀色撩人的玉兰树,和枝头喧闹的红杏,和暗香袭人的梅花,又有什么区别呢?元稹和白居易并称“元白”,是什么原因让红荆入了这位大诗人的法眼,并为之赋诗呢?我猜红荆树本来就不多见,而元稹院子里的这棵红荆树,肯定开始就是作为观赏植物栽种的,每天要打理它,侍弄它,就觉得它珍贵了。就像有些野生植物,在野外的时候,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一旦挖回家来,栽在花盆里,当作“绿植”养起来,命运立马平步青云。据说,今天在欧洲,依旧有人把红荆做成盆景观赏。
而当年那遍地的红荆,太多且不说,关键是从来不用人照看,不用人为它们做任何付出,只等收割就行。因为得来太容易,太简单,人们反倒从来不觉得珍贵,甚至没有留意过红荆花是否好看。
最近这次去新疆,吃的最多的是羊肉,最常见的吃法是烤串。但烤串的签子既不是竹子的,也不是金属的,是红柳枝条。朋友说,就烤串用的这一根红柳签子,到内地能卖一块钱呢!我问为什么这么贵,朋友一脸自豪:红柳大串,时尚啊!
隐约觉得,和新疆朋友对红柳的态度相比,我们当年是不是欠了红荆一点什么。
从新疆回来,在高速公路下道处的匝道旁边,蓦然看到了久违的红荆,而且不是一丛。家乡的红荆也在开花,我特别用心地观察了一下,那一串串一簇簇的花,和红柳的花一样粉嫩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