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换了一个新班主任。
新老师年轻，目光炯炯，言辞犀利。老师大概刚刚毕业，便碰到我们这班学生。
那时的老师，估计有不少的民办教师。他们没有工资，生产队给老师记工分，可能是按天计算，每天十个工分，到时候和在田间干活的人一样，结算分粮。
新老师比较严厉，不像一年级年龄大的老师那样，对我们宽容。他经常批评我们，有人上学迟到，作业写的不够认真，做操胳膊腿都伸不直，上课时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劳动时有一些同学不积极，值日生搞卫生不及时、不干净……甚至连课间自由活动时间，我们的表现也让老师很恼火。我清楚记得，老师曾多次批评同学：“课间的时候太吵了，你们吵的我头疼!就是好好的一个人，也会给你们吵出病来!”他批评着，时不时皱一下眉头，似乎我们的吵闹声真的让他烦不胜烦，忍无可忍。
听了这话，我很怀疑，孩子们吵闹声真的会让人生病?我们怎么不觉的有多吵闹呢?老师也太夸张了吧?
当老师生气批评同学时，通常会斜坐在靠近教室门口第一排空座位的桌子上，背向讲台，面向我们，翘着二郎腿，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两手交叉，抱着膝盖。一旦看见老师摆出这种姿势，看到老师生气严肃的样子，大家就知道，老师又要批评我们了。果然，老师严肃地讲开了：哪一天的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某某同学上学迟到;又有某某同学，班里集体活动表现不好;还有某某同学，作业没有按时交……
老师最生气批评同学的那一次，还让两位犯了错误的同学站在黑板前，指着他们，数说他们的过错，狠狠地批评。那两位同学则是低头弯腰，侧着身子，满脸羞愧，感觉要哭的样子。这种阵势，真有点像生产队开大会时批斗地主。坐在自己位子上的同学，也被老师的怒气吓住了，俯首低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样的批评，少则三五分钟，多则半节课，甚至一节课。这个时候，班里静悄悄的，同学们低着头，苦着脸，没有人敢吭声，生怕一不小心，让老师火上浇油，自己成为下一个批评对象。一通狂风暴雨式的批评之后，两三天之内，班里同学比平时乖了许多，走路小心翼翼，连说话也不敢高声，更没有人敢大声喧哗，生怕再次惹恼了老师，招来又一次的批评!可是，这种情形持续不了几天，孩子们就按捺不住了，依旧和从前一样。
也许孩子的天性如此，在老家，有一句土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个班，四十多个八九岁的小孩子，精力充沛，天天顽皮捣蛋，确实不让老师省心。
“严师出高徒”，可是这位严厉的老师，碰到我们这些顽皮的学生，不但没有教出高徒，反倒给自己招来了学生的不满和怨恨。那个时候，我们太小，不敢顶撞老师，不敢和老师作对，只有耍一下的小计谋、整一点小动作，想方设法让老师难堪一下。
那时人们普遍贫穷，绝大多数人穿的都是粗布衣服，黑色、白色、灰色，夏天有些简单的格子、条纹;只有新媳妇、小姑娘偶尔才穿细布花衣服。最好的衣服，大概是灯芯绒。穿咔叽布、凡力丁、劳动布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在外有工作的，那时叫“干工的”，或者叫“吃商品粮的”。路上遇到了，对人家也是恭敬一些，眼神里也透出了羡慕之情。也许老师的家人为了老师工作体面一些，才特意给他做了一件新衣服，藏蓝色咔叽布，式样是中山装，衣服前襟上下各有两个口袋。老师穿着新衣服，精神抖擞，显得英俊一些。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灯芯绒布鞋。而老师的裤子，依然是黑色粗布做的。
洗过几水，老师那件藏蓝色衣服，就有点掉色了。可是在掉色的同时，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老师衣服的后背上，有了一串串蓝墨水。显然，是那些顽皮的学生，趁着老师从自己身边走过，悄悄地在老师背后洒上去的。起初只有三五串，后来墨点就越来越多，竟然像一幅抽象无序的图画。即使衣服洗过，墨点的颜色掉了一些，那墨水的痕迹依然留在衣服上。大概老师也知道此事很难追查，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因为这事批评过任何同学。只是老师的衣服，新近洒上去的墨水不断增加……
每当看到老师衣服上的墨点，我的心里居然也有一丝丝高兴。看的出来，许多同学跟我一样，心里对老师有点不满，嫌老师对我们过于严厉，只不过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虽然，老师从来没有在班里点名批评过我，但是这只能说明是以前，以后会不会也因为什么事情，老师突然会批评我呢?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每一件事都能做好，更不可能每件事都能合老师的心意，总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心里的压力也是时时存在的。
再者，我感觉这位老师喜欢年龄大、相对成熟一点的同学。也许在小学阶段，年龄大的同学领悟力强，做事学习能力都比较强，自然更符合老师的心意。而我恰恰是班里年龄比较小的，看起来也许显得幼稚，笨拙，做事慢，学习成绩也不突出。像我这样，老师没有表现出讨厌我的意思，已经算是不错了。
当然，我不会给老师衣服上洒墨水的，也认为给老师衣服上洒墨水的行为不可取。但是，我这样想的出发点，更多的是从爱惜东西考虑的：一件在当时相当昂贵的衣服，后面给墨水洒成这样，真是太可惜了!老师家境普通，做一件新衣服不容易，即使背后有洗不掉的墨水，仍然天天穿着。
那些乱洒墨水的同学，怎么这么不珍惜父母的血汗钱呢?一串墨水，就是那钢笔吸满一管墨水，那样随意洒出去，一下子就没有了，多么浪费啊!真是暴殄天物啊!农业生产时代，生活艰难，缺衣少食，父母从早到晚披星戴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用辛劳的汗水养活自己，换来了自己上学的机会，怎么一点都不珍惜呢?
那时一瓶墨水大概两毛钱，省着用，可以用大半学期甚至一学期。有时，我看瓶子里墨水不多了，甚至加一点点水进去，想着能多用几天，设法减轻一点点父母的负担。而那些不爱惜东西的同学，洒出去的可都是父母的汗水呐!于心何忍?
现在，想起这位老师，想想自己的工作经历，我完全理解了这位老师，甚至觉得自己的一些做法也跟老师的相似。刚开始工作，年轻气盛，干劲十足，急于求成，甚至急于表现自己，心中有多少美好的憧憬，恨不得一下子就取得多么优异的成绩，取得多少辉煌的教学成果，希望能教出更多优秀的学生。于是就容易出现“爱之愈深，责之愈切。”然而，教育教学的过程，孩子成长的过程，都是有其本身的规律，不因为你心急就能一蹴而就。现在回头想起这些事，才知道老师当初对学生的严厉，其实是源于他对学生的爱，而我们那时太小，根本不懂老师的爱，却用这种恶作剧的方式对付老师，真是太幼稚，太不懂事了!而我自己，也对当初的一丝丝高兴感到懊悔和自责!
伟大的教育家孔子说的好：“欲速则不达”。一些责任心很强、太急于求成的年轻老师，对待学生有时太过急切，过于严厉，其实不够妥当，往往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感觉有点拔苗助长的急躁。这样做的结果，有时非但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反而会招致学生的埋怨，招致学生对老师、对学校的逆反心理，甚至损害学生的自尊心和进取心。假如碰到个别性格倔强的学生，也许还会发生激烈的碰撞，甚至产生不可逆转的严重后果。
其实，孩子成长的过程，学生学习的过程，都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作为家长，作为老师，应该有更多的爱心和耐心，给孩子一片空间，给孩子一些自由，当孩子犯错误的时候，得考虑采取合适的方法，考虑孩子们年龄心理特点，需要老师多多安慰，循循善诱，有时还需要静静等待，等待孩子慢慢改变，等待孩子从内心接受老师的教育。
养花草的时候，需要给花草浇水、施肥、除草，还要除去病虫之害。然而，更重要的是，养花人的不急不躁，给花草成长的时间和自由的空间， “如坐春风”、“静待花开”，这才是教书育人的纯美境界!
我想，这位衣服上有许多黑点的老师，如果他再教到下一届学生，对学生的态度，做思想工作的方式，肯定会有所进步，有所成长吧!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会更融洽许多吧!
孔子曰：教学相长。
自古皆然。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