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初来学校,三十出头。
李老师说话不像本地人。有的说他是四川人,有的说他是河南人。他的老家有无双亲,有无兄弟,无人提及。他与这里一家女儿成亲,学校离他的家四五里。星期六下午,同学们放星期天,李老师骑着自行车回家。
学校只他一个老师,在村里各家轮吃派饭。他穿灰布制服,四个带盖口袋,上面左口袋别一只钢笔。钢笔的笔夹儿是黄色的,走动起来,闪闪发亮,显得光灿高贵。
李老师五官生得大大落落,人也大大落落,不喜看,却也不丑。他的耳朵大得有点儿显眼,眉心偏着的地方有一颗痣。他说话带着鼻音,咳嗽的时候,捂着手绢儿。他的手绢装在裤口袋或者上衣口袋里。手绢从口袋里掏出来,叠得四方,棱角分明。
李老师走路,常常要弯下腰来。他拾到一块石板或者砖头,拾到一小块红布头儿。大家笑李老师,说他是一个仔细的人。
小学校,是从前的旧厂房,在村西。站在村东的坡顶,可以看见厂房的院子。厂房东边一溜瓦房,南北各一溜瓦房。学生们没搬来之前,北房里头放着棉花,放着纺织机。娃娃们隔窗看见里面偌大的纺织机,偌大的线团。
北房后面有一条小路,仅通一人,一人宽外矗着土崖。那土崖几丈高,抬头看与房顶夹道,只见一线儿蓝天。响晴的天,这里的通道是暗的,进不来阳光。半山崖处有野生酸枣。秋天,娃娃们带着长竿照着酸枣子打下去,落一地的绿叶儿,绿叶子里头会有一颗一颗红酸枣儿。如果天下雨,厂房背后的房檐会滴出一个个的雨窝儿,有时候会落下土块儿。通过这窄的暗道,左拐到厂房的西墙头。西墙头是厂大门。两扇铁大门绣成红色,关闭它咣咣啷啷地响。
七八岁的娃娃们在村子沟沟角角遍地野跑。北房后头的窄道儿,在娃娃们看来是打仗的好去处。他们一行跑过来,拐到厂房的西墙头,手里拿着粗细不同的棍棒,这里打打那里敲敲。他们手里的棍棒在铁门上划过,一个个从门缝里钻进去,一个挨一个地看那厂房。锁着门儿的,他们从玻璃往里头逗,也有砸掉一块玻璃的。有的玻璃就是坏的,娃娃们将头探进去。南北房空间大,一大片菜畦,萝卜的叶子伏在地上,像是从种下它们来就没人照管。地面混乱一片,树叶儿,草根儿,土坷垃。有狗儿拉的屎,野草儿顺着墙根儿往上长。
这里成了学校,娃娃们来这里上学倒也不陌生。东边的瓦房里的一间做李老师的宿舍。北房里的棉花和纺织机转移了,一溜儿瓦房,是学生们的教室。
李老师来到这里,坚持不走西大门。他从厂房的北边的墙头打出一个缺口,学生们放学便从北门的豁口一个个跑出来。
北门豁出来的口子,是一个陡坡。下雨天气,李老师寻来铁锹,身上披一个化肥袋子当雨布,将那坡铲出一个一个的土台,土台放上石板或者砖头。学生进出校门,便有了像样的台阶。
旧厂房原有厕所。厕所的顶盖是一溜细木椽。厕所两边一边一个小窗口。这里废弃多年,厕所又脏又乱。李老师来这里第一天,带领孩子们打扫厕所,里外用白灰洒了。外面的墙头用白沙灰重新糊裹。李老师让学生从家里带了裹墙的家具。一片圆头硬实的铁片,上头有个木把手。它叫泥刀,是抹灰的好手。一个四方木板儿,木板后头一个木棒,叫泥板。李老师让两个大年级的孩子帮他。他们一起和好白沙灰。两个孩子用铁锹给他端白沙灰,李老师右手握泥刀,左手握泥板。右手用泥刀使上一大块灰,左手的泥板伸着,白沙灰上墙了。泥刀抹墙落下来的白沙灰,点点滴滴落在泥板上。李老师将泥板上的白沙灰一下一下抹在墙头,又一下下抹平。李老师干活精细认真,厕所墙头抹得平整光溜。抹好后,李老师用黑色毛笔一边写上“男”字儿,一边写上“女”字儿。粗粗的墨,写得规整。
厂房变成学校,村里人很快改过口来了,像是小学校从来不曾做过厂房。
学校院子里每天扫得很干净。院里的几畦菜,李老师锄草施肥浇水,用心侍弄。他的肩头搭着一条毛巾,脖子里热着汗,头上热着汗,他的裤脚儿挽起。这时候的李老师,看着像地头的庄稼人。菜地里有果实了,茄子辣椒西红柿。李老师上哪家吃饭,从校园里摘些带着。
院子东南角,有一口井。井上有辘。井在一个高台上。上井口有两三个台阶。井旁边有一个石槽。石槽方形,里头方中带圆。石槽边沿浑圆厚实,说不上用它来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放在井台。靠着石槽,从地底下生有一棵不粗的树,长得已经很高了,夏天能遮出一片荫凉。这里做了小学校,这口井像是从荒芜中拾得的一颗明珠。娃娃们在这里做了小学生,似乎才注意到这口井,也才注意到这个石槽,和石槽旁边的树。树是杨树,春天,俊绿的叶子,在细风中轻轻地拍着。
大清早,李老师的宿舍里洒上水,扫得很干净了。南房的教室里,一片读书声。那读书声像麻雀儿,带着些叽叽喳喳。这读书声里头,有嬉闹的声音。李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小学生一边晨读,一边将小脑袋从教室门里探出来,或者一个个挤在窗口。他们在看李老师打拳。李老师掰住一只脚尖,一直过了脑袋。过了几分钟,他又去掰另一只脚尖,一样举过脑袋。李老师缓缓地在打拳。他双目平视,胳膊腿脚屈屈伸伸,将胸部拍得啪啪响。听起来,李老师那胸脯像一座空灵的大山。
李老师对学生管得不是很严。他让小学生背课文,将背不过课文的学生留下来。但一等背过书的学生们回了家,便放背不过书的学生也回家了。学生们不管学习成绩好赖全都喜欢李老师。
李老师也有严格的时候,比如写错字。第一遍写错,他是不打手板的。如果有第二遍第三遍写错,他是记得的。他会指出昨天或者前天,某学生将这个字已经写错过一遍了。仅这一点,小学生是害怕的。李老师的讲桌上,放着一个板尺。那板尺打在手心里,咝咝疼,像虫子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咬。
他的宿舍有一张办公桌。桌上的书本码得齐整。书桌上有一只大笔筒。那笔筒竹子做的,粗而高。他时常在书桌铺上大张的纸,写毛笔字。冬天,李老师宿舍炉子里的火红得很旺,炉火在炉子里忽忽闪闪,宿舍里很温暖。
早饭后的第一节课,写网字。李老师在教室里慢腾腾走着,握握这个学生手里的毛笔,在那个学生跟前看看。李老师的网字课是很认真的。小学生每天写网字前都能收到他们前一天写的字。上面或多或少画着红圈儿。红圈多的学生,很欢喜,给左右的同学看。
课余时间,李老师将身子陷进石槽里晒太阳,给围过来的学生们讲故事。后来,听李老师讲故事,成了小学生每日里的功课。讲过一个,小学生嚷嚷着要再讲一个。放假开学,同学们背着书包争相往学校里跑,看李老师的门开了没有。学生们一个假期没听李老师讲故事了。
李老师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手艺,他会制作小红花。那小红花有的是用红纸做的,有的用细红绸做的。小学生学习进步了,或者负责打扫的院子扫得比别的小学生用心,便会得到小红花。如果得到的小红花是细红绸料子的,小学生很欢喜,拿回家里。妈妈们将小红花插在堂屋显眼的地方。
女人们在一起议论李老师的好手工,得到小红花的家长像得到奖赏似的尊贵起来。女人们知道李老师不只是会制作花朵,他还会缝衣服袜子的破洞。说李老师真勤快,书读得好还自己缝补。一个人要好,就事事好得不得了。
李老师从学校院的菜畦地里开辟出一大块,种花。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扫帚苗,分配给学生。一个小学生种三颗。五月的校园,花朵飘香,蜜蜂嗡嗡着,飞来飞去。那扫帚苗一棵棵长成小树一般,将菜畦围起来,翠绿屏障。下雨天,小学生各自关心着属于他们裁种的扫帚苗。戴着雨披去培土,浇园。冬季,风刮得很大,校园里的花朵少了,扫帚的叶子褪去,落成一颗颗小籽粒。李老师带领小学生将扫帚一棵棵拔出来,放在南房北房的屋檐下面,寻来石块压住。课间活动,李老师教小学生捆扫帚,谁捆得好,会得到红绸的小红花。冬季放假,小学生每人两把扫帚。小学生背着他们的书包,肩上各自扛着扫帚。有的小学生扛不动,一手拉一把,额头上流着汗,欢喜着跑回家。
联区通知各校准备文艺节目,全县要组织比赛。接到通知,每天下午活动时间,李老师教学生们唱歌跳舞。李老师唱歌很拿手。他将乐谱画在黑板上,歌词写在乐谱下面,一句一句地教。每一句教唱三五遍,接着教下一句。李老师好像不大会跳舞,但走几步是会的。他走起来,身段是软活的。刚开始,学生们看见李老师扭腰,嘻嘻哈哈笑。后来,小学生看习惯了李老师扭,倒觉着扭腰很有意思,一个个跟着李老师扭起来。李老师教学生样板戏《红灯记》。他将宿舍墙头上挂着的马灯擦得锃亮,玻璃罩擦得锃亮,连同马灯的手提也被细细擦过,整个马灯像新的一样了。他学老婆婆,粗大硬实的手指在头上拂动,笑得小学生腰儿猫下来,一直猫到脚背上。李老师不笑,很认真。他在给一个学生示范铁梅奶奶,脚尖点地,一手将灯举起来,眼睛瞪大,神情严峻。原本可笑的小学生,被李老师的神情打动了,他们像看电影一样严肃起来。那学唱的小学生也认真起来了,照着李老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李老师会拉二胡,会吹笛子。他教小学生敲鼓吹唢呐擦铙钹。为了演出,学生们个个在家里翻腾,有笛子的拿笛子,大大小小的铙钹带来了。家长们的情绪带动起来,全村为了学校的表演沸腾着。女人们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支起耳朵,样板戏的乐声从学校的校园里飘荡着飞扬出来。
李老师编快板。他挑选两个小男孩。他们站一排,手里各拿一副竹板。竹板嗒嗒、嗒嗒嗒地响。那说快板的男孩子,嘴里的词儿像锅里炒熟了的豆子,像厦坡咕噜滚的核桃,呼啦啦一串串。李老师在节目的最后,编了一个三句半。末了一句,是两个字“放屁”。说“放屁”的这个小学生,手里拿着一个铜锣,一边说一边小跳一下,屁股蹶着的同时,那铜锣“咣”得一声响了。铜锣的余音,莺莺环绕,袅袅不绝。
学校每天下午排练节目。村里男女老少都来学校观看。节目表演一个挨着一个,先是唱歌,再是跳舞,接着是样板戏和快板,最后是三句半。他们看到自家孩子表演,更比别的家长喜气。校园里又唱又跳,二胡和着笛声,一片红火热闹。家长们说李老师会得真多,真是多才多艺。
表演节目那一天,一大早,小学校像开了锅。学校院里站满着家长孩童。李老师在给表演的小学生化妆。画好的小学生喜欢极了,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到李老师跟前看他给别的小学生化妆,一会儿又轻盈地飞到他(她)的父亲母亲那里,让他们看他脸上化妆的可还好。他(她)们的眉是漆黑的,脸腮红红的,嘴唇上打了口红。小孩子第一次打口红,他们将嘴巴噘着,怕唾沫湿了口红。他们一律穿白衬衫。女孩子手里握着红绸条绿绸条,有点耐不住,在院子里抡开了。
这次表演,得到教育局领导的赞扬,说节目丰富不说,还真有水平!李老师在联区小有名声,给村里争了光。县上颁发的镜框挂在墙头,给李老师宿舍添了一景。
表演过后,下午放学或者晚上,学校的校园里会有二胡声或者笛声在空中流转。那是李老师在拉二胡。夏天,村里爱好吹两声的,到小学校,与李老师合奏,样板戏的曲调儿飘过校园的墙头到村里的角角落落。他们过罢瘾,喝茶聊天。这时候,会听到李老师带着鼻音的谈笑声。李老师这时候笑的声音很大,哈哈地,像得了天大的喜事儿了。这样的夜,李老师宿舍亮着的红红的灯光,才显得不那么寂寞。
李老师的老婆,偶尔到学校里来。她是一个剪发的女人,个子瘦高,穿平底方口系带的布鞋。她来带一个圆鼓鼓的布包,里头装着馒头或者腌菜。很快,女人从宿舍里走出来。李老师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将自行车从学校出口的台阶上一级一级提上去,交给女人,望着女人的背,在那里站一小会儿。
有一次,李老师女人来,带着一个男孩子。他是李老师的大儿子,那男孩子可以做这里学校的三年级学生。他平头,脸蛋红润,模样长得像他妈多一些。他被带来,先是慢慢从宿舍里走出来,很快跟这里的小学生玩到一块儿。他们玩滚铁环或者骑木马。他的母亲要回家,李老师的儿子玩得一头的汗,依依不舍。小学生们也跟他没玩够。他们约好下次再来。小学生们问李老师:
为什么不叫他来这里学校上课呢?
李老师笑了,说他有自己的学校。
收秋种麦,李老师不像平常悠闲。小学生们中午放了学,他也不去吃派饭,骑车回家。下午上课的时候,李老师来了,裤脚带着泥土,身上散发着割麦的气息。自行车后座留着一两根麦草。那是新麦草,闪着金色。
有一回,李老师两天没来学校,说他眼睛做了手术。学生们商议看望李老师。家长们赞成孩子们的想法。
小学生们去看望李老师那时节,正值严冬,地面冻成深的土黄色,连那土也冻得紧巴巴地缩起来,冻得连只蚂蚁也看不见。路上这里那里结着晶亮的冰花。太阳从东山头出来,照上田野,觉不出一丁点儿温暖。但是一伙的小学生们欢喜成一团。家长们送他们到村口,吩咐他们早点回来。
小学生们离开村头,他们高高低低地走在路上,为着要去李老师家新奇着,说笑着。他们说好几天没听李老师讲故事了。有的记得他该得小红花了。他们暗暗念着李老师的红绸小花朵。在他们心里,小红花一直是他们的荣耀。屋里墙头上的小花朵,跟奖状没两样。家里墙头有这样三两朵小红花,日子过得都要盛气一些。母亲们将这小红花插到年头,打扫屋子,将灰尘刷掉,又给插上墙头。这小红花是屋里新的一年的装饰。
小学生们穿着棉袄。他们一行是男学生女学生。一个村子里男女同学是说话的,他们有的是亲兄妹有的是堂兄妹。高年级的学生,手里一裹鸡蛋。低年级学生,手里一包糖。他们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像路旁的鸟雀似的。他们说李老师见到他们一定会惊讶吧?李老师家是什么样子呢?跟他们家一个样吗?李老师也像他们的父亲挑水吗?提起这样的话头,有小学生说李老师挑水不用肩头,手指头就能将一担水挑得回来的。李老师每天清晨在学校院里打拳呢,大家不是都看见过吗?这些话是学生们猜测的玩笑话,可是,听话的小学生十有八九是相信了。既然是老师,在小学生心底里是神奇的。
太阳升高一些的时候,小学生们走到李老师家门口。李老师家是南北长的院子,他们一家正吃饭。小学生在门口围成一堆,喊李老师。屋里的门扇响了,从屋里出来一个老太婆,接着一个年轻女人跑出来,接着从门里飞出两个小孩子。小孩子中一个是李老师的大儿子,他跟其中的一两个小学生搂抱在一起。
屋门口出现了李老师,他先是惊讶,然后就满面笑容了。
小学生看见李老师,又一片欢喜的叫闹声。
老太婆让小学生们进屋,年轻女人也让着小学生进屋。那个老太婆看来是年轻女人的母亲。这年轻女人,小学生也是见过的。现在小学生们害羞起来了。刚才从门里跑出来的两个孩子,混在院子里的小学生里头,像是一伙儿来的。一时,院子屋里热闹起来。李老师将小学生们一个个拉进屋里。锅从炉子上拎下来,屋子的上空红映映的。
李老师拉小学生们到炉子跟前烤脚烤手。他们家真的跟小学生们的家一样有炕。炕头上坐着一个老年男人。老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毡帽,脸上起了色斑。一个更小一点孩子趴在老年男人的背上,像是在偷看来的这一伙小学生。
李老师打发女人出去了,一会儿,年轻女人抱着各样的馒头回来,有的还是包子呢。锅又搭在火炉上,年轻女人跟她的母亲一通忙乱,将借来的这些馒头蒸上笼。
小学生们在李老师家里吃了一顿饭。小学生们后来也不记得是怎么吃的,味道如何,只知道与李老师的几个孩子热闹地混在一起。他们从李老师家里走出来,跟送到村口的李老师说再见。这时候,太阳升老高了,大地一片红光。
小学生们望见村口等他们的家长们。听说他们在李老师家里吃饭了,一个个家长惊讶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母亲们说,你们在李老师家里吃饭了呀,你们这么多孩子,怎么能在李老师家里吃饭呢?这多为难李老师呀!
小学生可是不知道什么为难,他们沉浸在去李老师家的新奇中,沉浸在与李老师相遇在他家的喜悦中。他们给家长们讲李老师家里的场景。这些家长们是爱听的。一时间,看望李老师成了村里的新闻。李老师管一伙的孩子们吃饭,也成了村里的新闻。
李老师每年都要送走一批学生。十多年过去了,当年与李老师一块儿抹厕所墙壁的小学生都成家了吧?李老师在村里待了多少年,似乎没人记得。只知道李老师后来被调走了。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街上逢集,在十字街口碰上李老师。我欢喜地叫他。他认半天,张开嘴笑了。他记得我的名字,说起话来,还是浓重的鼻音。他头发花白,眉宇间那颗痣似乎变黑了。他穿一件蓝竖道衬衫,衬衫一边的口袋还有笔夹儿,衬衫的袖子挽到半胳膊。他的自行车很旧了,人却显得精神,和颜悦色,干净整齐的样子。自行车后座夹着一小捆葱。他从芦苇席边走过,从摆着锄头勺子的铁匠部门口走过。芦苇席孤零零地竖在街市的边角,家里很少有人用到了。锄头也像是打铁部的一个招牌。街头拐弯处,原来的合作社拆掉重建,改作超市了。
李老师问我的工作可好,每天可忙?告别时不忘对我说两句鼓励的话,要我好好工作。
听着他浓厚的鼻音,小学生时候的岁月回到我的眼前来了。
隔了不知道多少日子,我在联区学校门口遇到李老师。他穿一件灰布衬衫,衬衫口袋里不见装着笔,裤子有些皱褶。他推着自行车,人显得瘦了些,也黑了些。但他双眼炯炯。我问他身体可好?
他点头笑着。
他显然是从联区学校里出来,我想:李老师该是到了退休年龄了吧?
又过了十多年,开车从街头路过。街南墙头坐着几个老头儿。他们似在说话,又像是各自坐着。一个人影在眼前一闪。
太阳落下山去了,道路一片灰色。我将车转过头来,下车走到那老汉的堆伙里,不见刚才熟悉的身影。上前打听,他们说去了对面的养老院。
那是原来的联区学校,现在新换的漆红大门,大门两边新贴着雪白的瓷砖,门头写着漆红鲜亮的“养老院”。我想起多年前在这里遇到李老师的情景。当年,这里还是联区学校,简易的两扇铁门,大门两旁水泥抹的两个门柱。李老师推着自行车,跟我点头笑着。
似乎一夜之间,这里变作养老院。我走进去,里边是一围儿平房,新刷的白墙头。院里蹲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盆。植物的叶子宽而厚,在这暮色来临的时刻,那植物的叶子成了墨黑颜色。
门房那里坐着几个谈天的老人。我一打听,果然有李老师。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往里走,看见李老师坐在东墙头。他身旁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我走近他,叫他李老师。
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给他说我的名字,他还是愣愣地看着。
北墙头坐着几个老年人,他们说你说得大声些个,他听不见。
我这才看见他耳朵上挂着助听器。
我大声说给他。他看着我,好像认识了,又好像还是不认得。我伸手拉住他的手,我说我路过,看见你跟几个老人一块聊天。你什么时候来到养老院呢?
他胡乱地答着,神情落寞,目光有些痴呆。他问我哪里的?
我告诉给他。
他目光痴痴地望着远方,又看向我,点着头,有了一丝笑意。
我高兴起来了,想着他一定记起从前,记得我。我说以前种的扫帚,说以前学校院里开满的花朵。
他又一副痴呆的样子,盯盯地望着我。
院子里雾麻麻的,植物成乌黑乌黑的一团。
告别李老师从门里出来,街灯已经亮晃晃了。
过了几天,逢集。我买了水果,到养老院。刚吃过早饭,与当年一伙的小学生去李老师家看望他眼疾的时间差不多。沿街两边的旧门面木板铺,换成亮晶晶的钢结构玻璃门了。街头日杂部一个挨着一个,卖菜的门面,写着超市的字样了。卖水果的是各样的三轮车。摆放的农产品地摊儿,卖针线的地摊儿都全不见啦。原来的牲畜市场棉花市场被各样的电器修理部占用了。
从养老院进去,直接走到东墙头。我看见那个年老的妇人。我问李老师在哪里呢?
她痴呆呆只望着我。
我再问她。她直向门口挥手。
我疑惑地站在院里。在这里见李老师那天,对跟李老师坐在一起的这个老年妇人产生怀疑。虽然多年过去了,但她不是李老师的女人。
有两个老年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们老眼昏花,却是望着我。我问他们李老师去哪儿了?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他们说是问老李啊,他去世了呀。你是他什么亲戚,怎么不知道呀?
我想说我是他的学生,可是,没有说出来,我默默将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在他们的脚旁边,从养老院门里走出来。
街上的人比来时多起来,他们在这样那样的摊前,来来往往。好多的人你挤我我推你。那半老的男人女人,瘸着腿,走走看看,时不时弯下腰去,打问价钱。一个描眉眼的女子,眉毛硬硬地一字儿往上翘,嘴巴涂得红嘟嘟。她穿黑白条上衣,雪白的短裤,骑着电摩慢慢地走,喇叭一个劲哔哔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