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崇尚成长却不衰老的境界。这个时候来看罗大佑,便有一些残酷。自2004年《美丽岛》以来,罗大佑的成长大体已经停住。
一个时代终于过去,罗大佑曾经是这个时代的中心。2009年,我坐在洪山体育馆的看台上望着他,54岁,紧张,神经质,有一点难于觉察的尴尬,确确实实已经是位旧人。
在一个时代落幕之际,无视这一时代曾有过的局限,而换以一种全新眼光重新打量时代中如提线木偶的人物,这样的评论,会不会太刻薄?
千古英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有一天别人也会这样说我、说我们。成长并不是上帝许诺给每个人一生的礼物,谁都有停住的那一天。且不伤感,且不自疑,且比画下去,后一代人说前一代人,不管残酷与刻薄,人类就是如此成长。
批判家:罗大佑到底有多愤怒
罗大佑头上有反骨。在洪山体育馆他对着台下说:你们就不要摇荧光棒啦,都那把年纪啦,不要装。
头上有反骨的人,才会这样刻薄地说话。那一刻,我在思考这长反骨人的命运。
1982年,《之乎者也》横空出世,罗大佑被誉为“青年时代的先知兼代言人”,围绕着他,台湾社会展开新旧价值观激烈交战的战场。
檄文第一篇是《之乎者也》,罗大佑在其中挑战了什么?他挑战了——保守政局下的校风整治、校园民歌的无病呻吟。大陆也有过那个年代,古板校风对抗刚开放的社会气候的年代,随着经济搞活,各种洋玩意儿开始进来了,但校方一纸严令:卷发、长发、喇叭裤都不准进校园。1982年,罗大佑叫板的就是这。
罗大佑以敢骂著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他叹台湾,忧香港,讥大陆,如此以批判歌曲横扫华人政局,谁也无法超越他的气派。1994年,大陆、香港、台湾局势有了转机,罗大佑嘲讽海峡两岸势不两立的政治坚守终于让位于经济利益,在他看来,大陆和港台的人心沸腾这下子终于合成了大合唱,而这个大合唱的主音是金钱的觉醒。这些歌曲差不多都成了禁歌,在台湾,在大陆,甚至在新加坡,政治空间不能容忍如此赤裸裸的抨击在公众面前露脸。
大佑喜欢露脸,喜欢放大炮,够狠,但是缺少余韵。论批判眼光,他眼光并不锐利,而是尖锐不足,刻薄有余。
长反骨的人,喜欢放恶声、开头炮。有此个性的人,胆儿大、嗓门大、性急、毛躁。乱世生枭雄,振臂一呼天下动,第一个说出了你想说的话题,但是批评是那么表面,热血沸腾沉稳不住,事件一过往往即告失效。
在时代的乱局中,批判家罗大佑,并不是个洞穿了历史厚幕的人,他同样蒙在鼓里,偏巧又喜欢置身世外,冷言冷语。在大幕开启的一刻,他热衷于做个风派人物,但是拎出的事项是那么小儿科,奋力抛掷出的观点是那么显明易见。在深刻的转机面前,他屡屡试图举起洞穿的长矛,但是看到的是那么少,总是肤浅片面,单一而情绪化。作为愤怒的抗议歌手,罗大佑建树不多。大多数时候,他看不清靶子,只看清了最大个儿的噱头,要“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不是真正的批判者所为。真正的批判者,从来不会跟傀儡较真,而会看到傀儡下面的历史流向,看到时代精神、社会思想的盘旋纠结,不说如此批判能管三百年,但若干个时期过去,另一个时代的人应能印证、体会,发现历史漩流下近乎于永恒的物质、精神支配力量。
思想家:罗大佑到底多有思想
在不同时期,罗大佑曾闪念过不同的思想。
20世纪80年代,他发现了变化,发现了旧时代的告别。
这一时期罗大佑的思想盘桓在这些方面:乡村与都市、传统与时风在人的心灵层面的深刻冲突(《鹿港小镇》);台湾,进而整个亚洲,受制于西方政治力量,飘摇如一叶小舟的命运(《亚细亚的孤儿》);城市众生相,生活的质量并不随物质文明而提高的奇怪景观(《现象七十二变》);对未来的忧虑,所忧虑的包括当下的科学、政治、社会规范势力对下一代的塑造和扭曲(《未来的主人翁》);出走与出走后对家的渴望(《家Ⅰ》、《家 Ⅱ》);对城市垃圾、治安、塞车、市政建设的批评(《超级市民》);爱情、不朽、梦想、真理的不确定及其对它们的彻底怀疑(《我所不能了解的事》);人的本性——上帝、魔鬼共住心中的事实(《耶稣的另一个名字》)。
20世纪90年代,罗大佑发现了动乱,发现了黄种人的共同命运,发现了大陆、香港、台湾交错共织的一场历史大戏,发现了“整个种族在大时代中的归属渴求”。
他心忧香港的“九七之变”,为它未知的命运庄严祈祷(《东方之珠》等)。他追溯台湾的战乱频频、被侵被割、岛民勤耕苦作的斑斑血史,力图为它找到最终归属的根(《原乡》等)。他笑望大陆的改革开放,描绘出五千年首都大门终于开启,股票地产旅游特区、走私赌博招商炒楼精神污染包二奶一时齐飞的热闹景观,不管道理,也不深究其变,一概以闹剧的方式搞笑之(《首都》、《飞车》、《亲亲表哥》)。
这时的罗大佑,最逼近历史巨变的轴心。在华语歌曲中,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而深切地表现出这样的情绪。但思想家罗大佑是如此的肤浅。他有观察历史的雄心,却缺少观察历史的方法;有洞察世事的渴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力量。
最能代表早期罗大佑的那些大作,无论《现象七十二变》还是《未来的主人翁》,今天看来,它的思考是那样浅,容量是那样小,简直让人不堪忍受。而后期罗大佑暴露出另一个命门,他的思想都是断章,他早期发现的命题,再没有在后来深入;中期发现的命题,也没有再进一步深研。结果每一个时期,他的思想都成为因时而动的闪念,成为片断化的碎念碎想。
以歌曲思想史的角度看,这是一个抱负远大,却因为才疏学浅、势单力薄,而最终未能将伟大的想法有所成就的人。
一口气以“音乐工厂”名义推出《皇后大道东》、《原乡》、《首都》,是罗大佑思想最为雄浑、博大的时期。此时的罗大佑,是华语歌坛上宏图大略、睥睨天下、首屈一指的战略家。但罗大佑并不是个思维清晰的人,到了稍远一点的1994年,思想家罗大佑已经说不出话了,还是面对着这场华人世界的大局,《恋曲2000》却生长出藤蔓交错的比喻和象征,思想与洞察全无,只剩下幻灭的,不安的,忧心忡忡、患得患失、追悔莫及又恍若隔世、铺天盖地而无处逃遁的末世情和乱世情。
历史纷乱时,罗大佑展示的是大国小民坐看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聪明。大局渐定时,罗大佑展示的是人世无常、浮生若梦、年华似水、世事沧桑的感悟。完全局限在中国文化的传统套路里,勿谈超越,仅仅是个一般的学舌者。思想家罗大佑的重量,靠的是比当世所有人都更浓烈更沉重的感情,比所有音乐家更敏感更波澜壮阔的时代的忧患。在最极致的1994年,它的惨烈、悲凉、强大,直比天地之气。
词作家:罗大佑的词到底有多好
世人欣赏罗大佑,多欣赏罗大佑的词。
世人欣赏罗大佑的词,多欣赏罗大佑那么多的形容词,那么长的曲折复杂、奇妙连缀的长句。
当然,他肯定说中了你的心事。但丽辞靓句只是末技。
作为歌曲,词与曲是一个整体,单独地去评论词,肯定有偏颇。歌词跟诗不同,它要配曲子,词与曲是一体,有时不能单独存在。罗大佑的词,为了完美地配合先做成的曲,往往耗费三五年之功方告完成。
但词是一门单独的手艺。曲调既成,他开始单独与词作战。就词而论词,当能端量出一个人的文字水平。
作词家罗大佑,水平忽高忽低,时好时坏。
罗大佑词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有这么多未完成之作。何谓未完成?语病多、境界普通、思维散乱、修辞水平不高、需要修改的词叫做未完成。粗略估计,这部分词将占全部罗氏作品的一半以上。
罗大佑罕有语言上乘、思想明净深远、表达到极致的词。文字上无可挑剔的词多集中在早期,多集中在他的词作小品上,其思想大作大都失败。早期完美的罗大佑词作,格局都比较小,如《恋曲1980》、《童年》、《光阴的故事》、《爱的箴言》,都是一些精美小品。显示罗大佑襟怀和气象的作品,只有那些境界中等的写到了较高的完成度,如《鹿港小镇》、《将进酒》、《家Ⅰ》、《家 Ⅱ》、《我所不能了解的事》、《耶稣的另一个名字》、《一样的月光》。
罗大佑中后期词作境界极高,出现了一个飞跃,但也只有小部分作品写到了完美。文字上难于挑剔的作品有《游戏规则》、《弹唱词》、《动乱》、《上海之夜》、《台北红玫瑰》、《恋曲2000》、《舞女》。作为一个词作家,他显然缺少洗练文字的能力,往往语义纠缠重复,思维比较混沌。
但恰恰是在混沌的思维里,罗大佑创造出了唯他独有的文学。伟大的词作,从来不是因为词句之功,而是文体创新,意境气韵独到,情绪、精神或思想卓越,道人所未道。罗大佑文字才能绝非一流,却产生了以下探索:他创造了抽象的对象含糊的叙事诗,这在歌曲历史上独有;他创造了虚构的注重戏剧性和氛围的历史诗,在华语歌曲里如行在天空的宙斯。前一种诗有《恋曲1990》、《你的样子》、《滚滚红尘》、《追梦人》,意境上有缠绵之极的意绪、前人所不及的苍凉凄美,并能覆盖远比传统叙事诗更宽泛的人生体验;后一种诗有《京城夜》、《东风》、《蓝》、《天雨》,为了难于解释的大时代,罗大佑造出了无法解读却令人神魂俱惊的历史大梦。它们不完美,却是最了不起的罗大佑杰作。
在语言上,罗氏还曾经有过一个特色,大量转借中国革命语汇,以移用、戏仿手法,构筑成中期罗大佑词作的修辞特征。但是除了一点有趣,这一部分罗氏歌词意旨却比较空洞。
作曲家:罗大佑的曲到底有多妙
罗大佑音乐品位极高,音乐识见极深。高不可攀,深不可测。
罗大佑从没有过风格化,但所有的作品无不风格独具。关于这一点,所有的中国词曲作家最终都将拜倒在他的脚下。
他是那种从未被单一风格、单一形式、单一元素、单一潮流所占据的人,即使是在学徒的阶段。他一出手就是大融合,一长成就是贯通一切,不中不西、不统不独、不明不白、不民谣不摇滚、不流行不高雅、不精英不大众、不民间不学院、不现代不古典,但一切又都在其中,水乳交融,天衣无缝,雍容大度,玉润珠圆。
罗大佑从不陷身于任一种类型音乐的套套。无论民谣、民歌、摇滚、蓝调、爵士、电子乐、实验音乐,所有类型音乐全跟他不沾边。在他生活的时代,若要论述起任何一种流派,都不可能框住罗大佑,但也都不可能跳过他。他不属于任一个流派,却为每一个流派都立下了大师级的典范作品。
任一个国家任一种民族,有此等才智的歌曲作家顶多不过一二个。如果他不自诩天才,那么将没有人敢说自己是天才。
罗大佑的作品,一听就是罗大佑。但作品风格之间千变万化,从不单调、从不拘泥、从不局限、从不清浅、从无凝滞。
这种大融合的大道本不可说。但让我揪起几条小辫儿强梳一梳。
一、东方曲调。罗大佑创造了一种以五声音阶为基,以大调起头,之后渐进到古典大调的东方曲式。由此,东方音乐中出现了从未如此壮阔的中国小调,世界歌曲的宝库中出现了从未如此中国、中国的元素从未如此深潜的各种体裁、各种题材的中文歌曲。
二、词曲咬合。歌到极致就跟说话一样,必须顺口,吐出的词必须合辙合声。罗大佑走了一条不同于李宗盛口白腔(其实也就是中国的戏曲腔、世界各地的民谣腔),却跟中国的古典—民族主义歌曲作家雷振邦、刘炽等同样的道路,将汉语歌曲引向了难度更大、境界也更其宏阔的道路。按这种方法做出的歌曲,本质上是旋律的、音乐性的,但旋律和音乐又跟说话一致,非常的自然顺口。后期的罗大佑,更以字助声,妙用叠字、叠词、连缀型长句,用词与曲相互激发的力量,撞击出力量上无以复加的语音震撼。
三、绵绵长句。从文学上看,歌词长句不值得推崇;但从音乐上看,歌曲长句却绝对是天才所造。连缀型的长句,动用词与曲密切配合的力量,是罗大佑标志性的旋律造句法,体现了他独有的作曲智慧和音乐意境。
四、音响工程。罗大佑不仅是旋律天才,还是罕有其匹的配器大师。在《爱人同志》与《恋曲2000》里有中文歌曲最大的意境和声场,在那里,民族音乐、古典音乐、电子音乐,民谣、摇滚乐、流行歌曲、美声合唱,被超人的伟力所统辖、贯通、锻压,锻造成中文世界中无人能及的巍峨、雄伟、宏大、气势磅礴的音响工程。
这四个方面,是罗大佑作词作曲的方式方法,是织成罗大佑所有歌曲的精魂,越到后面越生长发育得强大。罗氏进步的境界直让人难以想象,每一次你都以为攀到了峰顶,没想到再往前走一程,却见识到让你望而生畏的更高的山,更大的天,更广的地。
要见识到作曲家罗大佑的伟大,需到后期作品去寻,到冷门作品中去寻。
除了这四个方式方法,还有四个生命力绵绵不绝的罗氏歌曲类型,如同根茎,不断发育蓬勃、枝繁叶茂。罗大佑一生都在其上深研,不断发出新枝:
一、儿歌与童谣。有时做成进行曲,成为犀利的政治讽刺小调。代表作(每个时期举一例,下同)《台北市民》、《侏儒之歌》、《绿色恐怖分子》。
二、民歌与雅歌。与一般民歌不同,这是境界特别浩大的民歌,往往将民歌、文人音乐与交响乐、古典声乐合为一体。代表作《海上花》、《船歌》、《台北红玫瑰》。
三、说唱体讽世歌。罗大佑的魔鬼歌,以邪恶说唱、密集世相,口吐毒舌,与怒气冲冲的摇滚乐相配。代表作《现象七十二变》、《亲亲表哥》、《阿辉饲了一只狗》。
四、连绵体抒情曲。罗大佑产量最大、变化最多样的体裁,千言万语难尽。代表作《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你的样子》、《上海之夜》。
歌唱家:罗大佑唱得到底有多糟
2009年,走出武汉洪山体育馆,一些观众给三位歌手的唱功自动排了座次:蔡琴第一,李宗盛第二,罗大佑第三。
何等庸俗的排名!历经了摇滚乐、世界各民族民歌近一个世纪的淘洗冲刷,字正腔圆依然是中国大众心目中的美声标准。
庸俗美学沉迷于光滑圆润的艺术,一直难以认定这样的事实:重复一种声腔没有价值,光滑的修饰永远比不上生命的真情抒发,声乐发展的重点从来都是,用稀有的人声,最富于表现力地,表达音乐独有的意境。
罗大佑的嗓音天赋不厚,但他有半分哭腔、半分邪恶的独有音色,并且他的后天修为进境惊人,表现力越老越至极致。在他的声带能力范围内,罗大佑往往能唱到情绪的最深处、美学的制高点,再不可能前进一分,何况他的内心里还有更为强大的力量,他是从比其他歌手都更深的地方提起他的声音。这样的演唱功力,世间罕有。
1989年的两辑《情歌》,罗大佑将一批早年的简单情歌唱出了时间感,唱出了至深的深情、沧桑和永恒的味道,完全超越了七八十年代一班男女歌星的细软原唱。1991年的《原乡》,罗大佑用闽南语唱出了民间老艺人的水准,那种台湾乡野的泥土苦烈味儿仿佛是深邃的历史本身。1994年的《天雨》,罗大佑的演唱完全放开,拼出一个人所能积聚的全部能量,凶猛,暴烈,天地变色。2004年的《手牵手》,罗大佑放手一搏,简直全身都是真气,四周围都是气场,狂怒,恶狠狠,摄人心魄。这等大气境界,非凡声势,够得上歌唱艺术的经典示范。在他所擅长的,需要用到邪恶、凄惨、抑郁、苍老等表意的作品,专业唱将也唱不过他,此时,罗大佑是罗大佑作品最深刻的演绎者。只有罗大佑,才发掘出了他的歌曲所有可能的意义、意境和力道。
批判家、思想家、词作家、曲作家、歌唱家,五种身份合成了一个罗大佑。在告别的、转折的年代,即便只拥有其中一种,也足以在歌坛形成气候,而罗大佑是一人五种身份兼具。
思想领域的罗大佑,总体上看是个二流角色。音乐上的罗大佑绝对是巨人。至于词作,罗大佑则是良莠不齐、喜忧参半;但他用并不优越的语言天赋,撞出了一条别径。
罗大佑是那个撞开了大时代大门的人。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屡屡出现这样的人物,他敏感、急躁、胆识过人,拼力发出惊天一呼,急剧变化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大幕由此开启。此等时代人物,有绝世的影响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随着时代渐入佳境,却逐渐显露出其思想的肤浅、批判力的短暂。这种现象,不独为罗大佑一人所有。回过身去看,好像他成就于时势,也局限于时势,所谓时势造英雄,天占七成,个人之力只落三分。
而完美文字能力的缺乏,那可真是他的软肋,在这方面,罗大佑的造化,实在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