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记忆里，和我同龄的小侯八九岁时只有两个状态：腰间别着棍子和没有别棍子。他的棍子常常折损，于是不得不常换常新—有时候是竹竿，有时候是木棍。有一次，他别了根无比华丽的棍子，是一根塑料金箍棒，是上次来厂里唱戏的剧组用的旧道具，断了，剧组走的时候扔了，小侯却捡了回来，如获至宝。他哥帮他勉强黏合起来，为了防止金箍棒断开，小侯不得不一直用手捏着断口处的胶带。尽管如此，别着金箍棒的小侯还是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骄傲得就像自己是齐天大圣，之后邻居们就叫他“侯大圣”了。
棍子绝对是大圣的标配。有时候人还没到，他那根破棍子就先戳进我家院子来了。为了这些棍子，大圣没少挨训，他的棍子，经常成为他爸爸训他的借口和武器。我们没少笑话他—随身携带着武器，以便让人用这个武器攻击他。大圣鲜有没带棍子的时候，若没带，肯定不是自愿的，是被他爸或者他哥缴了械。我家棚子后面就是大圣家院子，没少窥见大圣跟他父兄比武的场面。有时候我们这边正吃饭，那边鬼哭狼嚎起来，就知道大圣又闯祸了。我妈或隔壁王阿姨一听见就撂下碗筷，扔下手里的活计，喊一声“老侯又惹娃了”，冲出门去。若是我妈过去，再过一会儿，哭哭啼啼的大圣就被我妈带回来，给他盛碗饭，跟我们一起吃。我忍着笑看他，大圣脸上哭得脏脏的、花花的，表情含恨，一边吃饭一边咬牙切齿，好像他吃完这碗饭，就立刻能回去“收复失地”。
二
八九岁正是猪狗都嫌的年龄，每次把大圣解救出来，听他讲述这次又干了啥荒唐事，成了左邻右舍的一项娱乐。比如有一次，他和他们班金龙龙在鸡圈门口玩，有800个心眼子的金龙龙激将他，说：“你知道吗?鸡蛋单手是捏不碎的，你要是不信的话，咱们打赌。”大圣就去自家鸡圈掏了几个鸡蛋，把它们一个个捏碎。每捏碎一个，金龙龙都说，你这用力方法不对，算是作弊……连圈里的母鸡们都看不下去了，一声高于一声地激愤谴责。母鸡们狂躁悲愤的叫声终于招来了大圣他爸，金龙龙早就溜得无影无踪，剩下大圣伸着双手，茫然地瞅着满手黏糊糊的鸡蛋黄。
还有一次，大圣和金龙龙相约半夜去鸡圈捉黄鼠狼，两人的暗号是学狗叫。那一夜，大圣竖着耳朵听呀听，也弄不清哪一声狗叫是金龙龙发出的。保持高度警惕的大圣忍着瞌睡，打着哈欠，一晚上冲出去四五次，终于在第六次突破“封锁线”的时候被他爸逮住。第二天上学，他给金龙龙解释自己为啥没能赶赴狗叫之约时，发现金龙龙一脸蒙。他思来想去，到上课铃响才醒悟过来，金龙龙压根没去，气得在课堂上就大声嚷嚷起来……
鉴于大圣吃亏了，为了安慰他，我拿出心爱的泥偶让他玩。但一拿出来我就后悔了，生怕他又玩打仗，将它们打得稀巴烂。可这个结果是必然的，这下就轮到我哭鼻子了。大圣又被他妈揪着耳朵拎回去挨训。我在此时心情复杂，一会儿觉得他手贱罪有应得，活该!一会儿气消了，又觉得好像也不至于，泥偶我还能捏，为了我的泥偶把大圣揍得鬼叫，我也不光彩。
三
但是不久之后我就不这么想了。我妈去南京出差，带回来几颗雨花石，我爱不释手，谁来我都拿出来显摆。这几颗透明的、带花纹的石头，是我想象力永远无法抵达的美丽事物。我把它们用手绢包起来，放在盒子里，把盒子藏在床底下，每天拿出来看几遍，看一次就心满意足一次。可能我太珍惜这些雨花石了，它们终于丢了。
我哭闹不休，一口咬定是大圣偷了，因为那天我只拿出来给大圣看了看，下午石头就不见了。我跑到大圣家，大圣他妈说他洗澡去了，让我去他房间找找看，我找了一圈，气急败坏地出来了。大圣他妈看到我的表情，吓到了—我是个性情温和的小孩，很少为了什么情绪崩溃。她承诺说：“如果是大圣拿走了，阿姨肯定给你要回来!”接下来，我以5分钟一次的频率跑到大圣家问他回去了没。小孩子既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耐心，大圣他妈被折腾得没办法，只好说：“要么你去澡堂门口等他?”她话音未落，我就冲出门，冲下坡，沿着河边大路直奔澡堂。那天从澡堂出来的人，都能看见一个心急如焚的小女孩站在男澡堂门口。
大圣那天挨的训和罚，我只觉得太轻，他的确拿走了我的雨花石，还带着雨花石去洗澡了，还丢在澡堂里了!气死我了。我和我姐跑到澡堂出水的水沟里，一直翻腾到黄昏，每次翻腾出一块黑乎乎的垃圾，我都会抱以巨大的希望。我一边哭一边翻腾，到天黑实在啥也看不见了，我们才悻悻回来。后来得知，这次还是因为大圣那该死的好奇心—他发现自己的指纹泡在澡堂里时间长了就会变大变宽直至看不清楚，那么里面长着“指纹”的石头在洗澡池子里泡一泡会变成啥样呢?
四
夏天到了，我和大圣的恩怨算是有了个了结。因为我们要一起去游泳了。在游泳这件事上，大圣和我是死党。
夏天的暑假，每天大圣都像打卡一样来我家问我妈：“阿姨，今天让不让二芮去游泳?”让不让，天气说了算，倘若烈日炎炎连大人都忍不了，就会答应我们泡在泳池里;如果天上有云，不是那么热，我妈就不一定让去。大圣他妈只要求他跟着我家两姐妹一起游泳就行，因为他哥不愿意带他玩。
暑假来临那几天，我们每天都心心念念，盼望泳池开门，尤其是大圣，简直是度秒如年地等待着。命运好像专门跟他开玩笑，泳池开门前一天，我去喂鸡，刚打开鸡圈，我家的大公鸡一个箭步就溜了出去，扑闪着翅膀逃跑了。大圣自告奋勇去捉拿这只逃亡的公鸡，冲下坡时被自己的金箍棒绊倒了，磕掉了一个趾甲。
他的脚伤得不轻，至少一个月不能游泳了。于是，我和我姐每天下午背着游泳圈出门，都会看到大圣坐在他家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冲我们挥挥手;当我们湿漉漉地回来，他还眼巴巴地坐在那里，像只等着被投喂骨头的小狗。看着大圣百爪挠心的样子，我想起自己丢雨花石的失魂落魄，又同情，又有点幸灾乐祸。雨花石的事，我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大圣，就会想起他那些让人好气又好笑的恶作剧，想起他的天真和憨厚、调皮和执拗，总会不由得嘴角上扬……
去年过年时，我妈和大圣妈视频拜年，互相传了家宴视频，但是我在热热闹闹的男女老少中，怎么也找不到哪个是大圣了—那个喜欢带着棍子，战天斗地的男孩不见了。可那又怎样呢?就像猴子终于变成了斗战胜佛，但是留在人们心里的故事永远是齐天大圣曾经的上天入地和九九八十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