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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 上面”去

时间:2025-02-03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铜豌豆  阅读:

  一

  “上面”,是儿时居住大院的菜市场的代称。这称呼从何而来,并没有确切的考证。自我记事起,大院的人都这么叫。但从地形和地势上分析,似乎可以找到原因。大院地势低,是县道边上一处较大的开阔的低洼地,当地人称为“川”。依山傍河,用高墙隔开的十几栋楼房,是周围数十公里一大片农田中赫然的存在。县道地势高,从县道拐进大院要下一个大坡,而菜市场恰好就在县道上。这落差使大院处于“下面”,由此,把菜市场叫“上面”似乎顺理成章。

  20世纪70年代,三线工厂“靠山”速建,大院作为工厂的生活区,仿佛从天而降,除十几栋楼房外,还有食堂、卫生所、子弟学校、电影院、洗澡堂、幼儿园、小型图书馆等,各类机构一应俱全,而唯独主副食无法自给自足。计划经济时代凭票供应,指标固定,品类固定。20世纪80年代市场逐步放开,大院的人们需要丰富“菜篮子”,周围的农民也需要更多的收入,“上面”便应运而生,工人和农民在这里紧密凝聚,谁也离不开谁。

  与县道共生,“上面”紧挨着大院,两者之间的高墙上有一个三四米宽的豁口,加装了两扇铁栅栏门,晨开夜闭,风雨无阻。多年过去了,我早已记不起是谁在掌管那把钥匙,但准时准点是一以贯之的。大院的生活区白天乏善可陈,几乎无波澜,大人们都去厂区上班,孩子们则在子弟学校读书,剩下的多是退休职工或者调休的人们,最多在楼前或马路旁三三两两凑着说几句话,四周静谧得连鸟叫声都十分鲜明。但若移步到邻近“上面”的铁门前,周围的气质一下就变了,生活区见不到的人似乎都出现在那里,嘈杂且热络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那铁门外是另一个世界,不断吸引人们兴冲冲地走出去。

  二

  最靠近铁门的摊子上卖的是麻籽和瓜子—两种炒熟的原味坚果,以暖水瓶盖为计量单位出售,具体价格记不清了。摊主老汉总是气定神闲地嗑着麻籽,他戴着石头眼镜,操着方言不时和进出铁门的人打着招呼。铁门正对面是两个卖油酥饼的摊点,白铁皮制成的案板上堆着发好的面,旁边的搪瓷盆里装着黄澄澄、亮晶晶的油酥,揪一块面反复揉,转成圆圆的面饼,挖一块油酥,伴着沙沙的声音厚厚地将其在面饼表层抹匀,再撒上白糖,一番娴熟的操作下,一张张生面饼便摊在了案板上,备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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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酥饼常常是“上面”出摊最早的,那是大院各家的早餐,小时候常有早起去买饼的经历。最诱人的是油酥饼出锅的瞬间,摊主小心翼翼撬开炭火盆,焦糖香、面香伴着热气扑面而来,几米外都闻得见。那香气像一把开启心田的钥匙,让人接下来的一天都以欢欣打头。日子是崭新的,人也一样。

  县道南北延展,摊位几乎全部集聚在铁门向北一侧,大部分卖的是果蔬。三四十年前还没有发达的物流和先进的种植技术,大棚也是后来的事情,摊位上卖的都是附近农民自己种的、自然生长的时令蔬菜。西北腹地山区的常见蔬菜不算多,辣椒、茄子、西红柿、白菜等样样新鲜,关键是这些食物自身的香味十分突出,凑近一点儿就能闻到,“芬芳”二字时时在场。比如,春天时红头白茎的水萝卜熟了,随意咬上一口,就是汁水充盈、脆甜带辣的清香,记忆中“上面”所有的果蔬都这样,并不让人觉得稀罕。特别是带着泥土的果蔬,让人看得到大地,能联想到切实的劳作,春种秋收被具象化了,变成让人管饱的食物。

  “上面”没有成型固定的摊位,所谓的摊点不过是农民背菜的竹筐子、拉菜的架子车,停在哪里,哪里就是一个小摊。他们用杆秤称菜,一头秤盘、一头秤砣,中间秤杆上的刻度不是所有大人都读得懂的,更不要说孩子们,这使这古早之物多少带着点儿神秘。一把菜上秤,从摊主口中说出的斤两、价钱像是考试时判卷出分,但大院人并不止于此,还要讨价还价一番。

  讨价还价是熟客间每天上演的一幕,因为买卖双方都是相对固定的人,讨价还价似乎成为心照不宣的必经程序,不经历这一过程就不是在买菜。但还价中也有兴味,双方都假装吃了亏,你来我往最终变为你情我愿,此间小小的获得感,是在别的地方找寻不到的。那些农民或许就是土地本身,粗粝、包容且极富韧劲儿,与你还价时会说到雨水,说到收成,说到菜的来之不易,进而说到已经没有空间还价了。但这些生活之难好像又不是特别重大,说出来也只为争夺零头。这是“上面”嘈杂声中的一部分,也是真实可爱的人间。

  三

  县道东侧、众多果蔬摊后面的遮雨棚下,是卖生猪肉的摊点,大约有两个。印象中总是挂着整扇的生猪,相关部门的人一早来验收,然后长长地滚上一道紫色印章,像是通关文牒,宣布放行,可以开张,于是买卖双方皆大欢喜。这两个摊点平素围拢的人最多、声音最大,像是在抢购。记忆中买到排骨的人最开心,能买到五花肉也不错,但这样的日子并不常有。因为匮乏,吃排骨、五花肉像举行重大的仪式,当得起细嚼慢咽,需仔细体味肉本身的香,像投石进水,余味还要涟漪般延续一阵子。人们到“上面”买菜时常提着一个篮子或者网兜,买到的食物就搁在里面,回家路上遇到熟人,排骨、五花肉通常会被拿出来展示一番。“这肉多少钱啊?”“一斤比昨天便宜两毛,抓紧去吧,快没了。”大院人因为工作背景、生活背景高度一致,邻里情结十分深重,他们带着光荣与梦想从五湖四海来到这处偏僻之地,重新扎根、重新生活,抱团取暖理所当然。将“上面”买来的好物精心做好再分给左邻右舍也是常态。

  卖生肉近旁的两个小摊,一个卖酿皮,一个卖凉粉,由两个老太太操弄,一个黑胖黑胖的,绾着发髻、大眼睛,另一个白且瘦,短发花白、小眼睛。她们将酿皮、凉粉在小案板上切好,或者用带圆孔的漏勺刮成一条一条的,装进带蓝边的白粗瓷碗,依次调上盐、油泼辣椒、蒜汁以及飘着草果的醋。印象中醋的卖相最好,油光光的,许是因为用油炝了草果的原因,味道也最诱人。整个“上面”,小吃也只有油酥饼、酿皮和凉粉,而后者因酸辣味重最能解馋。大院的人们有时在那里大快朵颐,本质是一种调剂,一碗凉粉便可消解单调二字,给工厂生活增添了更多的可能性,快乐的门槛实在不高。

  四

  “上面”并非只有果蔬肉蛋,再往北走先是冰棍房。那是大院自办的作坊,豆沙冰棍5分钱一支,奶油雪糕1毛钱一支。冰棍头上光是沉淀下来的豆沙就厚厚一层,没有用添加剂、染色剂,当天制作当天卖光,说起来算是厂里人确切的“福利”。孩子们吃完冰棍,还要用冰棍棒玩游戏,那是一代人的旧梦,明明许多年过去了,又仿佛刚发生不久。然后是酱菜铺子,平时用到的酱油、醋被放在一口口大缸里,从倒三角锥形的漏斗里流出,咕嘟嘟的声响使做饭这件事鲜活了起来。还有百货商店,商品应有尽有,售货员也是大院里的。如今,许多词语随着老物件的消失已模糊不辨,如“打酱油”“售货员”等,需要解释一番才能被充分理解。多年后,经历过的人纷纷作古,这些词本身存在时间就不算长,也因为早已远离现实生活,毫无解释的必要,便会彻底进故纸堆。

  就像“上面”,原本就是市场放开后供与需最原始、最简单的结合。说“上面”是工厂生活之外的一处回转之地,是大工业气质下不时呈现的多彩、偶尔渗入的意趣,其实都是我一厢情愿赋予的意义,从根本上讲,它并没有那么理想主义,只是生活必需。但是,从生计这样简单的初衷出发,去向哪里、留下什么,却是人的开辟、人的构建,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故事、走出了风景、走出了人间况味。到“上面”去,解决吃饭问题,已牢牢嵌在工厂生活的缝隙中,把单调的日子连接起来,结结实实,既撬不动也铲不掉。

  后来,工厂大院整体搬迁到几十公里外的城市,又因为改制重组,许多人到更大的城市或出生地定居养老。“上面”与大院连成的那一片地也已被城镇化改造,拓展为一条宽阔而笔直的大马路,旁边挨着新盖的居民小区,原来的一切建筑被征用、推平,毫无影踪。每过几年,我便抽空回去看一眼。诚然,我们在那里走过许多艰涩匮乏的时日,物质世界也在逐渐变好,但每次回去站在那条新路上,总会于无声处升腾起喧嚣,脑海中浮现出熙熙攘攘的画面,这是我看不见的富足,甚至是生活的底气。往昔的印记已荡然无存,我也只有坦诚地接受过往的消失,才能使回忆认真地承载起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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