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回来,儿子告诉我,有一个阿姨来过。问他阿姨长得什么样,儿子拿着长统连发枪,向天空射着黄豆,说:“不知道!因为她化了妆。”
化了妆的人,虽然增加了色彩,但是常常使我把第一个女孩当成第二个,把第二个女孩又当成第三个。她们全都化得差不多了。
以脂粉涂面,隐没了脸目的人,忽然提醒了我。
我忖量着我认识的人们。细想,他们一个个都绝不重复。五官、嗓音、性格、姿态,人与人相差甚远。可以说,作为一个生物,每一个人在世界上都找不出来他的第二个复制者。
我认识一个有见地的医生,他告诉我,从医学的角度讲,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异体,充满了抗拒着人类共有的通融性的异体。他说,在美国,有心脏功能障碍的幼儿,被移植了完好的心脏后,终生都要注射一种针剂,为了战胜人体内顽固不改的强烈排它性。
一部美国专题片,描述了一个孩子车祸死亡。他的父母出于人道,把孩子完好的心脏捐献给了一个需要进行心脏移植的孩子。在一个小雪如烟的下午,四位家长在一个儿童游乐场见面。没有过多的应酬话,他们都侧过身,无言地望着在滑梯上折腾玩耍着的孩子。突然,那个身是A家、心是B家的孩子,变换了玩的方法。他脱了鞋,很费力地倒爬上滑梯。也许,那已经夭折了的孩子就是经常这样倒爬的。“心”的母亲突然无声地哭起来,她望见儿子只剩下的那一颗“心”,像一只泵,给了另一个孩子以蹦跳蹬爬的动力。而躯体的父母,正隐隐地担心,不知道那颗小心脏能为他们跳动多久?
我们人的躯体,以令人惊奇的顽强和忠诚,捍卫着自我的独立与完美。在前一种惊奇之后,我又为社会对人类意识的巨大同化力量感到更大的惊奇。
在深圳,接电话的小姐们,都拿着同样娇嫩的腔调,学着同样的台湾式国语。她们画在脸上的浓妆,也依据同样的审美:眼皮是紫的,嘴唇是红的,眉毛细若游丝……去年,街上出现了一种带笨拙后跟儿的鞋子。之后,这鞋一夜风行,不分高矮胖瘦的女孩儿,都脚踏重靴,走起路来,像戴着黑沉沉的铁镣。
在“革命”很时髦的时候,全体人民都一涌而去革命,全国的墙壁都写满了红字,还画了蓝的海浪和红的太阳,大家都跳“忠字舞”。在钱很时髦的时候,几乎全民族的人都急不可待,妄图一夜间梦想成真,齐齐地去抓一切闪耀着金光的东西。
我们人类的异体性在哪里?你不同于别人而鲜明独特的灵魂在哪里?你与你的躯体相搭配的思维个性、行为个性在哪里?
有一部电影叫《洗脑》,写了一队囚犯被困在孤岛上,终日用布条擦洗岛上土红色的岩石。他们穿着相同的囚衣,列队走上岩石,千百遍地重复着整齐划一的动作,做着相同的忏悔。囚徒们是被迫的。而时尚,被人们争相追逐,甚至超越了心脏和头颅,更加驱使着人们。时尚,才是现代社会中一个剧烈滋生的恶性肿瘤,这肿瘤,被人们自愿地置入身体。
一个在广州的朋友,新配了手提电话。他打长途来,并没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声称,我现在蹲在一棵紫荆树底下,声音怎么样;一会儿又说,我来到了人行护栏边,听清楚了没有。真没想到,那么一个万把元钱的东西,折腾得他成了复杂地形中的我军通讯员。
手提电话,还只是给少数人挥舞着;而电,却难以抗拒。
在今天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权威,一个机构的权威,能够与电视机的权威相比拟。它张着无形的嘴,吞噬着人的一切剩余精力。电视、电脑、光盘、影碟……正全面侵占着人类最后的个人角落。
有纪律严明者讽刺我,因为插过队,变成了自由散漫的落后农民,从内心里抵制现代文明。而他曾在工厂里做过产业工人。他的车床生产出来的零件,个个必须是经过千分尺度量过的,国家对此规定了统一的标准,简称“国标”。他说,一个人连“国标”都不知道怎么能行?
如果我们的一切,真的是被“国标”着,我将放弃对各种形式精神与自由的追寻,我宁愿去赞美每一个人独一无二的身体。
报纸上说,一九九五年,巴西重新组建国家队,主教练要求新的国脚们必须除去长发,卡吉尼亚因为保留自己的美发而退出了国家队。他说,我首先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人,然后才是一个球员。
我欣赏这个为了保留自己毛发而拒绝重要社会角色的巴西人。
你的血,流在你自己的血管里,看着别人奔驰疾跑,你的心脏不会加快跳动;听到别人动听的声音,你也不要慌乱,仍保持你的节奏。在举世齐步登上那光秃岩石之际,你要从那每一个被洗了脑的囚徒中挣扎自救。请你为了这生态日益失调的地球,保留一个天然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