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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不住

时间:2024-02-2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素言  阅读:

  妙玉——淖泥之中何以净

  《红楼梦》中的出家人多有传奇,道士与和尚是传奇的缔造者,他们是度化使者。道士度心灰绝望之成年男性,他们在世上了无牵挂,走就走了,舍就舍了,无非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人前人后的传说,并没有多少人会真的伤感。跛道人用一首《好了歌》,让家破人失的甄士隐随他而去,跏腿道士的一句“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让情伤至深的柳湘莲用雄剑斩尽万根烦恼丝。和尚化女童,但孩童出家割的是父母的心,舍的是父母的情,神仙知道她们命运多舛,父母眼中的她们,则有美好未来,如何能舍?和尚看见香菱便大哭,对甄士隐说:“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并说“舍我罢,舍我罢”。黛玉自小多病,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对她父母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且“疯疯癫癫”,说了些“不经之谈”。割舍不下的父母焉能知道,她们一个被虐致死,一个泪尽而亡。免了当时的生离,却没有避开之后的死别。

  妙玉少了些传奇,多了些传说。第十八回,元春要省亲,贾府“采访聘买”十个小尼姑和小道姑,林之孝家的又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说她与妙玉在蟠香寺做了十年邻居,妙玉十七岁“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随了师父上来,来贾家之前“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所以妙玉很小。最大不超过七岁就带发修行了,她的童年是在道观中度过的。因多病而入空门,妙玉的初心是求生,而不是灭欲,她做不到六根清净。

  第三回黛玉初到贾府时众人看她“怯弱不胜”,“便知他有不足之症”,问她:“如何不急为疗治?”她说:“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黛玉父母不舍她出家,她一生果然陷于疾病无从医治。妙玉父母倒是能割舍,让她入了空门带发修行,从此少见凡人,但是她把心留在了尘世间,病是不见了,可仙家不解凡间忧,妙玉的忧只能在凡间解。黛玉如果出家就可能成为妙玉,妙玉如不出家也可能就是黛玉,她们好像是互为的自己。黛玉懂妙玉,第五十四回,宝玉被罚去栊翠庵乞梅花。“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妙玉对黛玉也是另眼相看,不知宝钗独去能不能茶品梅花雪?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凹晶馆联诗,后随妙玉来到栊翠庵,“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说:“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这还是那个“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的妙玉吗?一句“咱们的闺阁面目”就把三人变成了姐妹,妙玉,你是出家人啊,如此称呼没坏了规矩吗?黛玉,妙玉面前连请教都怕唐突了人家,这还是那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黛玉吗?妙玉不仅对宝玉不同,对黛玉亦是如此。当她们赤诚以对的时候,孤僻、孤高、不合时宜都隐去了,谈诗论文间表达了彼此的尊重、欣赏与怜惜。她们之间有感应,毕竟是同道中人。只是不同的选择让她们有了相异的生活轨迹,但命运似乎没有改变,妙玉没得仙家清静,黛玉也没得世俗幸福。

  妙玉的内心如同她出家十多年依然带发一样,总留有世俗的空间。佛说无分别心,但妙玉面前不存在众生平等。第四十一回贾母带众人到栊翠庵,妙玉用一个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等道婆收了茶盏来时。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与黛玉那句:“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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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数人是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用,我用过的东西别人用还是可以的,而妙玉连自己用过的东西别人都不能用。或许妙玉相信自己有独特信息,这些信息会停留在与自己有过接触的物件上,这些物件给了别人,会把自己的信息与别人的混在一起,通过某些通道反射到自身,引起不适。妙玉切断自己与他人可能发生联系的所有通道,她不想与刘姥姥有任何关联。如果她知道暗物质可穿体而过,将会如何处理与刘姥姥在同一空间所引发的碰撞?

  带发修行的妙玉不讲什么世法平等,她对人不对事。当她给黛玉和宝钗斟完茶时,“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她对宝玉是,我用过的茶杯你也可以用,你用过我还可以接着用,通过物质中介把信息通道打通,建立某种联系,也许是规范允许的最大限度了。虽然分了槛内槛外,但通道有了,“槛内”自然连着“槛外”,“畸人”也可以通着“世人”。宝玉有趣,他最懂女孩儿,妙玉的用意怎会不知,可林妹妹在此,用妙玉的茶杯喝茶,回去不知道该是摔茶杯还是剪穗子。于是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受伤了,但很霸气:“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到底是宝玉,拒了妙玉,只一句话便把她的地位推高、面子给足:“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于是换别的茶具来斟茶。但妙玉的欢喜也许只是修养掩盖下的面具,未必真欢喜。当黛玉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一副我真是高看了你的姿态。只是不知道她口中的“俗人”是否因宝玉口中的“俗器”而起。

  品茶事件让人厌恶妙玉的过洁,厌恶她对人的差别对待,当她被玷污时,世人的情感很是复杂。妙玉的命运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过洁的妙玉未能保住洁,反陷淖泥中,她的遭遇同情者少,乐祸者多。她对刘姥姥的嫌弃和对宝玉的亲密惹了众怒,妙玉得到的更多的是嘲笑,人们有一种看客心态的快感。

  她的“欲洁何曾洁”关联着“云空未必空”。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妙玉送了拜帖,是一张粉笺子,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不解其意,亦不知如何回复,便去找人讨教,遇到邢岫烟正要去找妙玉说话,宝玉惊讶,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宝玉通常对女孩过誉,此时却没有赞誉。佛法讲究众生平等,“万人不入目”背离了修行本义,妙玉不像修行之人,身在红尘外,心陷凡世间。邢岫烟说:“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不合时宜意味着有抗有争,寺中修行之人竟也遭遇“权势不容”,真是逃离尘世也躲不开的权势之威,奇怪的是她做了什么或是不做什么导致如此局面?她自称“槛外人”倒是难住了宝玉,邢岫烟告诉他:“妙玉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这两句诗源自宋代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

  “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

  “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

  “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

  唐代王梵志的《城外土馒头》也与此有关: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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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有一首《世无百年人》: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铁门槛保不了富贵也保不了长寿,终究要归到坟墓中去。如真能把这些看淡,还在乎什么槛内槛外、畸人世人的?越是放不下越要强调,告诉别人我入了空门,也提醒自己,我是修行人。妙玉用少女思春的粉色纸笺给宝玉写生日贺卡,还自称槛外人,恐怕是在说服自己,“云空未必空”,妙玉很是明了。

  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说:恋着红尘凡间,慕着荣华富贵,什么都忘不了,什么都放不下,就不要做神仙了,做不了的: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甄士隐的注解把《好了歌》具体化,让我们看到了世间的无常,看到了变化只在瞬息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世人不是不知,只是不甘,此时得到彼时失去。得,是人生,失,是归宿,没有得到,只有舍和失,开始就是归宿,人生也就无从谈起,有得、有失的体验才是人生。最终走入土馒头时,自己不能体验了,好,让别人体验吧,是失去你的体验。

  妙玉知道自己该舍、该弃、该远离,她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我是出家人。但是,太难了。她明了贾府对她的关注,第五十回,李纨想要栊翠庵内的梅花,让宝玉去要,理由是:“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这话由不沾是非的李纨说出,可见妙玉不在贾府的日常,贾府的日常却有她的传说,只是这传说似乎不那么美好。

  她关注贾府,关注贾府中人,不知不觉中被吸引。

  中秋节贾府赏月,贾母隔水闻笛,黛玉和湘云临水联诗,当她俩说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时,妙玉来了,她说:“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她远远地看着贾府中“许多人赏月”,看着“贾母犹叹人少”的众人喝酒、赏花、游戏、品笛、作诗,这些对她都是不可得的热闹。贾府节日的温馨传递给她,她心中有美好、有期待,不能接受黛玉和湘云“颓败凄楚”的诗句,她笑说:“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她要转出一幅不同的画面,走出凄婉消沉: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做为修行之人,在情感面前是不是应该淡定一点,即使面对诱惑,也应该这样写:“清净堂前不卷帘,景悠然;闲花野草漫连天,莫胡言。独坐洞房谁是伴,一炉烟;闲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宋陈妙常 《杨柳枝》)

  可二十四五岁的妙玉面对说着“颓败凄楚”诗句的黛玉和湘云,内心有躁动,情感有波动,写出了“悬空帐”“掩彩鸳”“嫠妇泣”“侍儿温”这样的场景,她不加掩饰地诉说着女性的孤寂与渴望。但尽管心在红尘,道观依然规范着她,梦中的惶恐是她内心的恐惧,恐惧心中的欲念,恐惧心中的渴望,“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现实的残酷,内心的不安,她不能坦荡地任情感泛滥。回到现实时,又喃喃言道:“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还是少女情思,果然逃不出凡尘俗世。在道观中长大的妙玉却染了世俗心,谁该为此负责?

  《红楼梦曲》她对应的是“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

  “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道观藏不住她的美,第五十四回,雪后,四面粉妆银砌,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众人说像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人们看到的是道观外的宝琴,看不到的是道观内洁白世界明艳梅花下素衣的妙玉,那将是怎样绝美的画面。

  修行掩不住她的情,她以孤僻不合时宜掩饰火热的内心。当她感受到黛玉和湘云的颓败凄楚,“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出来止住。她不忍这两个小她八九岁的女子坠入凄楚,她的续竟是:“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这是她唯一次人前作诗,不为显才华,不为争高低,只为翻转二人的颓败凄楚,妙玉终归还是修行人。

  只是她的一颗红尘心未改,注定一生不安宁。

  香菱

  ——守不住的安稳 留不住的诗意

  香菱有过安稳吗?有过。她有诗意吗?有,但是,都没有留住。

  香菱出生在十里(势力)街仁清(人情)巷的葫芦(糊涂)庙旁,是退休回乡官员甄士隐的独生女。三岁时,癞头和尚看见她便大哭,说她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那时她还是英莲(应怜),是父母眼中、心中的珍宝,怎能想到她竟是“平生遭际实堪伤”。

  元宵节,霍启(祸起)带英莲到街上看社火、花灯,因小解将英莲(应怜)独自放在一家门槛上,被人贩子拐卖,此后甄英莲变成了“真应怜”。

  英莲从璀璨处跌入黑暗,其间命运之神给过她点亮光,只一闪又迅速熄灭。买卖人口的拐子养她到十三岁,把她卖给了冯渊(逢冤),偏这冯渊多情,还是个要仪式感的人,酷爱男风的他看到英莲便坠入情网,立誓不再结交男子,也不娶第二人,等三日后过门,给足了英莲尊重。只是拐子又将英莲卖给了第二家,又碰巧是薛蟠,对,就是那个有钱、蛮横、无赖,行事无底线的薛蟠,他打死了冯渊,冯渊真的是冤啊,只因钟情英莲便送了命。薛蟠强占了英莲,幸运之神向英莲招了招手,还没来的及眷顾又转身离去,自此她再无翻身之日。

  英莲随着薛家来到了贾府,贾家人都知道她是那个薛蟠为之打出人命的女孩儿,是那个不知家在哪里、不知父母是谁、不知自己几岁的人,无不为之叹息伤感。

  买人在贾家、王家、薛家都不稀奇,晴雯、袭人等都是买来的,但香菱的到来引的大家如此感叹、赞美也是不多见。

  第八回,周瑞家的第一次看到香菱,拉着她的手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拿下人比主子,还是贾家最美的媳妇,倒也没人说她僭越。第十六回,贾琏说她:“生的好齐整模样……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话里话外透着羡慕嫉妒恨,惹得凤姐吃醋,说他:“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样眼馋肚饱的。”又说:“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熙凤是刻薄的,她曾经夸探春“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夸黛玉:“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除此之外极少夸人,却认为香菱比一般的主子姑娘都强。香菱终究是望族里的姑娘,除了天生貌美,气度也是不凡,也是,五岁前的记忆还在呢。

  第六十二回,香菱跌坐在积水里脏了裙子,宝玉想她:“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宝玉痛惜这样一个才貌不弱钗、黛样的人物命运比贾府奴婢更为凄惨,至少她们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人在哪里。

  当然,如果只有美貌和性情,也算不得有多出色,不会作诗,入不了大观园姐妹的法眼。贾府媳妇不尚才,王熙凤不识字,李纨只是略识字而矣。香菱五岁被拐卖,在人贩子那里长到十二三岁,被粗鄙的薛蟠蹂躏至深,识字已是不易,居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作诗。

  学诗的那段日子应该是她被拐后最幸福的时光了。第四十八回,香菱疯魔般地学诗,宝玉说:“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玉自然不吝惜对女孩子的赞美,但香菱不是女孩儿,她是被薛蟠抢来做妾的,用宝玉的话是“沾了男人气味的”女人,而宝玉向来厌恶女人,却对香菱极尽赞美,且赞的不仅仅是容貌,更有不俗的才情,是无论多恶劣的环境都没能淹没的才情,香菱到底不是凡人。

  黛玉极少夸人,对宝钗、探春、湘云是损友,说宝钗在买绘画用品时是把自己的嫁妆加进去了;说探春是“命中该着招贵婿的”;说湘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唯独不吝惜对香菱的赞美,给她布置完作业说:“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宝钗说“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描述了香菱学诗的用心,再加上“仙黛玉之善教”,三人论诗的场面热闹又不失雅致。在黛玉、湘云引导、指点下,香菱沉浸在诗中,她心中有诗意,口中有诗感,整个人盈溢着诗的气质。只是坎坷的人生把她的诗意封印,一旦粗鄙的薛蟠远去,她的诗意旋即回归。

  当大观园来了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时,探春说:“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探春也是不夸人的,此时因香菱的聪慧把作诗说成了容易之事,估计她忘了迎春和惜春是不会的,自己作诗的水平也不敢恭维,香菱学的快绝不是因为作诗容易,而是骨子里的诗意和天生的聪慧。

  香菱的聪慧亦体现在博闻强记上。第三十六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做游戏喝酒……当宝玉说出“敲断玉钗红烛冷”时湘云说无典不算数,香菱说:“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语,只得饮了。虽说湘云诗比香菱学的早,可真的被比下去了。

  诗意的香菱与黛玉的相处是闲适的,绣绣花、下下棋、看看书,黛玉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之人,能想象她与薛蟠的妾这样融洽相处吗?别忘了黛玉看到赵姨娘是理都不理的,那可是贾政,她亲舅舅的妾、探春与贾环的母亲,她可不给谁面子。黛玉待香菱的不同说明两人骨子里的同质,香菱自带灵气与不凡。

  香菱与浑身充满戾气的夏金桂对话时,也有诗意的自然流露。当说起香菱的名字时,夏金桂说菱角花没有香气,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是比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诗意盈出了画面。这样的诗意,是金桂没有见过的。或是厌恶,或是嫉妒,金桂是不允许这样的美好在她身边,尤其是在薛蟠身边存在的,她自己不美好,只能毁灭美好。香菱本该是诗意的人生,遇上了薛蟠,又遇上了夏金桂,薛蟠蹂躏着美好,直到枯萎凋零。夏金桂把美好直接移除,让在夏天盛开的菱角挪去秋天,改为“秋菱”,秋天的菱角失了香气,失了生机,最终毁灭。诗意灵秀的香菱就这样被薛蟠蹂躏,被夏金桂摧残致死。

  薛蟠向往美好,所以要得到美好,但从不珍惜,得到后抛弃,将其毁灭,再去寻找、获取下一个美好。王熙凤说:“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薛蟠娶了夏金桂便把香菱抛诸脑后,放任夏金桂对她施虐。而香菱之前还认为“薛蟠娶过亲,就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且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一方面是香菱对薛蟠的态度,厌恶不厌恶不好说,至少不留恋;另一方面也是太单纯,错误地认为天下女孩儿都像大观园姐妹那样一身诗意、纯净美好呢。她不知道两地生孤木对她的恶意,一旦“桂”出现,她的人生便要停止。

  第八十回,香菱的状态是:本就血分中有病,是以无胎,“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最终,应了她的判词:

  “根并荷花一茎香,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桂),

  “致使香魂返故乡。”

  最终,那个根基不让迎春、探春,容貌不让凤姐、可卿,端雅不让李纨、宝钗,风流不让湘云、黛玉,贤惠不让袭人、平儿的英莲,面对着薛蟠、面对着夏天不该有的金桂坠入深渊。

  不知她的香魂是否真的返回故乡,那是她五岁被掳走的地方,那是她割断前世今生的地方,那里有她的温暖时光,是的,她一生的温暖都留在了那里,五岁之后只有冰冷和残忍。她骨子里的诗意曾经迸发,但只闪了一闪便被扑灭,连同她的生命,在最美好的年华戛然而止。

  王熙凤——威权下的事更哀

  王熙凤什么人?看她出场时的描述,“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春意盈盈的脸上哪来的威?嘴都没张哪来的笑声?对的,气质里带来的,是长年使权行威生成的、浸在骨子、由内而外的威势,站在那里让人不由得起敬起畏,至于是不是真敬不好说,畏是真的。怕的不仅是她手的权力,还有她的手段。贾瑞死于王熙凤毒设的相思局中,张金哥和长安守备之子被她用权力拆散后双双自杀,鲍二家的与贾琏偷情被发现上吊身亡,尤二姐是她借秋桐之手被逼于困顿中奔赴黄泉,彩霞在凤姐的威势下被旺儿之子霸成亲,等等。多条人命在身的凤姐管家能力一流,管人能力一流,整人能力更是一流。

  偏偏在威中还能看到笑,所谓唇未启、笑已至,不是声音带来的笑,而是脸上绽放的笑。在不露威时,这种笑足以让你在寒冬中感受到春天的温暖。贾瑞、尤二姐看到了笑,宝钗、黛玉看到笑的同时也看到了威。在笑与威的变换中,凤姐似乎玩转了贾府,玩转了人生,但最终,被贾府抛弃,被命运抛弃。

  王熙凤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由冷子兴对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引出的,说贾琏“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刘姥姥一进大观园时,通过周瑞家和刘姥姥的对话,进一步描述王熙凤:“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贾琏娶了尤二姐后,兴儿对尤二姐说王熙凤“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然后很严肃地说“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冷子兴岳母,冷子兴对王熙凤的了解少不了岳母提供的信息,二人的看法应该比较一致,但冷子兴几乎没有负面评价,在他口中王熙凤是一个能说、会干、有心机之人;周瑞家的是王家人,更多是从王夫人和下人角度来评价她的,除了能说、会干之外,还对下人严苛;兴儿是贾琏的小厮,他的说法避不开贾琏的心思,同时身为下人,也是对主子的评价。这样看来,贾琏以及他身边的奴仆对王熙凤颇有积怨。

  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后卧床养伤,黛玉独自站在怡红院大门外,看众人进进出出,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

  黛玉的聪明不仅体现在诗词上,还有对人心的洞察和人情世故的理解。她知道王熙凤人前人后的区别,也知道她待人的准则是什么,所以她没来宝玉处“打花胡哨”必有原故,果然没猜错,王熙凤与贾母、王夫人等一同来看宝玉。尤二姐被王熙凤赚入大观园后,园中姊妹都认为凤姐是好意,只有了解她的宝钗、黛玉暗为二姐担心,她们知道王熙凤骨子里的阴毒。

  这就是众人眼中的王熙凤,有心机、有能力、严苛阴毒。不能说不客观,但判词对她则要善良的多:

  “凡鸟偏从末世来, 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 哭向金陵事更哀。”

  王熙凤是末世英才,她的结局是“事更哀”,这是末世悲剧、是家族悲剧、是女性悲剧,更是无法规避的时代洪流下个人的悲剧。

  封建时代,女性除了相夫教子,极少有发挥才能的途径,甚至可以说管家是最重要途径之一,王熙凤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不仅走出了荣府,还走出了贾府。秦可卿去世,她协理宁国府料理丧事。王子腾与保宁候联姻,女儿嫁给保宁候之子,出嫁时,王熙凤以出嫁了的侄女身份“帮着娘家张罗”。

  除了管家理事,外面世界的精彩同样吸引着她。这个深闺妇人,把贾家的权力运用到极致。给秦可卿送葬途中,在馒头庵休息,老尼求凤姐一事,说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财主张家之女金哥,但金哥已与前守备之子定亲,张家有意退婚,但守备家不依,求凤姐以权势了结此事。凤姐便以贾琏名义,找人写信给长安节度使,让守备与张家退了婚,没想到张金哥与守备之子都是有情意之人,一个自缢、一个投河,生生断了两条人命,而凤姐得了三千两银子。自此之后,凤姐越发胆肥,肆意地以权谋钱。此事发生在馒头庵,“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土馒头就是坟墓,王熙凤把埋葬贾家的坟墓不断拉近,她的才能没有推动贾家的兴旺,反而与其他子孙一样,用各种败德行为,把贾家推向衰落与毁灭。

  王熙凤是荣府管家,她的目标不是家族而是个人利益最大化,她的私利源于对家族的悲观,源于个人目标与家族目标的不一致。如果是兴盛时期,对家族地位、财富的稳定有足够信心,家族利益的最大化与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一致,在损害家族利益的时候就会有所顾忌。偏偏生于末世,家族处于风雨飘摇期,作为管家,她比谁都清楚收支状况。秦可卿给她的警示是整个家族的兴衰,而她谋划的是个人得失,以她的才干而言,秦可卿想到的她未必就想不到,但家族的兴衰不是她的重心所在,她在意的是权力在手的荣耀、是得到称赞时的得意、是获取利益时的满足,她只是要让大家看到她的才干,而不是用才干和权力维护家族利益。在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她放弃了,在管家位置加速谋取个人利益的同时也加快了贾家的衰落。

  王熙凤最能体现人的多面性,在贾母、王夫人、大观园姐妹们、刘姥姥、平儿等人面前都是不一样的存在,但她也是尽职的,至少在表面上她合格地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王熙凤一出场就有震慑之威,人未到,笑已闻,所以黛玉纳罕道:“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贾家有规矩,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等众媳妇在婆婆面前无不屏声静气,敢喧闹玩笑的只有王熙凤。细究之下她好像并没有逾规越矩,贾母是爱热闹之人,但媳妇们的沉默寡言常常使气氛尴尬,而王熙凤擅长在谈笑间化解尴尬和窘境,她不允许沉闷,所以贾府上至贾母下到奴婢都视她这种行为有趣。脂批说“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第五十四回的回目有一句是“王熙凤效戏彩斑衣”,贾母面前她一直是这样的角色,她是最会逗贾母笑的人,是让贾母情感放松的人。

  王夫人不是较真之人,也没有洞察秋毫的能力,王熙凤在她面前便可弄鬼,汇报小事瞒过大事,表面上维护着王夫人的权威,实际上在府外用着王家和贾家的权力谋着个人私利,同时损坏着两家的官声、民声。在内凭着管家之职拿官中的钱做人情获小利,贾府成了庞大的机构,越管人越多,越管事越多,开支持续走高,使本来就入不敷出的状况更加恶化。

  王熙凤冷酷、阴毒、有手段。兴儿对尤二姐所说的她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这些手段也确实都用到了尤二姐身上,尤二姐以生命为代价证实了人们没有冤枉王熙凤。

  王熙凤又是多面的。有时她也怜贫惜弱,她看邢岫烟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体现了她善的一面;对刘姥姥虽尊重不够,但还是资助了,为女儿留下了一世安稳;对平儿也有一丝温暖;协理宁国府时,虽然有出风头之嫌,但毕竟关键时刻做了他人难做之事;对弟弟妹妹也是极尽眷顾之心。第四十五回,探春、李纨邀她入诗社监察,省得人偷安怠惰,当李纨问她“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时,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抄检大观园时,她强调宝玉与黛玉自幼混一起,难免有宝玉的东西,使王善宝家的赖无可赖。在弟弟妹妹面前,她有一份纯情。

  她也是委屈的,她的委屈是时代枷锁重压下女性的宿命,是堕落男性给予的不可抗争的命运,她无从逃避,只能服从,服从家族的安排,服从男性的安排。家庭的伦理秩序使她在很多时候不得不屈从。对王夫人的糊涂昏庸她无力反驳,只能跟着去抄检大观园;面对邢夫人的刻意为难也只能隐恨流泪;第五十四回,当贾母借破陈腐旧调弹压她时,她又羞又愧又怕,只能以喝贾母剩下的半杯残酒道歉求饶;当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并诅咒她时,她也只能打平儿出气,断不可对贾琏出手;贾琏偷娶尤二姐,她不能堂而皇之地将其拒之门外,再委屈也得先笑脸迎进门再说。

  王熙凤是多元的,正如她目标多元化一样。黛玉只为爱情。宝钗要婚姻,宝玉要即刻的快乐,而熙凤要权、要钱、要威,要别人屈服,她在掌控和周旋中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她以权、以威压人,不像薛宝钗那样对人掌控于无形,贾府里人对她是恨多爱少,少有人肯定她的人品,家族败落时少不了众人的落井下石,她,避无可避。王熙凤算尽机关只为满足个人的眼前利益,以她的才能本该在家庭沦落时有所作为,但眼界的狭隘和骨子里的自私,使她尽失人心,最终在众人的唾弃中演绎着自己的悲剧。“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她的悲剧不在于聪明,而是算计太过,伤人,最终伤己。

妙玉 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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