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溪以前的名字叫九溪。酒溪从阳褚山峰脚下蜿蜒而出十几里,接松叶河又十几里流进鄱阳湖。涨水季节,普通帆船从鄱阳湖竹湖湖汊逆水而上一直至南埠停泊,松叶河算是到了尽头。沿酒溪再上酒岗村便只有换了小舢板一路十八弯,摇摇晃晃一个时辰才到。两岸翠绿的芭茅拥簇着挤到溪边,不小心脸部就会被芭茅叶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酒岗村就隐藏在酒溪的尽头,阳褚山的深处。
那一年我十七岁,提着一斤红糖随父亲搭船进了酒岗村,找到我现在的师傅九麻子,学起了做酒的手艺。我父亲在师傅家吃过午饭,只留下一句话:“好好跟着师傅学手艺,学成回家娶个老婆,你这一辈子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样,九麻子就成了我的师傅,我便成了九麻子的徒弟。
春夏两季上门做酒的活不多,大部分时间我都随师傅做些农活。担粪浇地,担水浇园是常做的事,我基本上就是师傅家一伙计。师傅的女儿梅花比我大一岁,跟着他父亲和我一起出入田地之间。
做酒需要酒曲,间或师傅也带我去寻些蛇麻花做药料,酒岗村附近的山涧村道我几乎跑了一遍。师傅用蛇麻花汁和麦芽一起捣碎掺在磨碎的米面里发酵,发酵好以后搓成汤圆大小的粉团,晒干,就成了酒曲。做酒曲时,我只有看的份,有几回想伸手去帮忙,终于被师傅的严厉的目光挡了回来。
起初一个月,很有些想家,好在师母待我如子,时间长了想家的念头慢慢淡薄了。
这样,我就把师傅家当自己的家了。
一日上午,我与师傅从山坳菜地浇粪回来,师母招呼师傅说:“吕家坳益济老汉托信来,让你明天去他那里做几锅酒。”
师傅放下肩上的担子,应了一声:“知道了。”转过头对我说:“明早你跟我去。”
师傅带我上户,终于可以摸到做酒的家什了。
我跑进师傅家的厢房,拿了一块抹布便抹起做酒的工具。师傅进来叱喝:“急什么,哪里又用得上这些!”
我愣着了,问:“不是要出去做酒么?”
“酒糟没做好,拿什么去做酒?”师傅看了我一眼转身出了厢房。
大清早,师母端上两碗面条,师傅碗里煮了两只荷包蛋,我的碗里也有一只荷包蛋。师母看着我吃完面条,梅花也看着我吃完面条。师傅拣了毛巾、酒曲打了个小布包递给我,自己夹了一把黄油布雨伞就上路了。
到吕家坳有十五六里路程,走的都是山间小道。时不时有长着刺的藤蔓挡道,师傅将刺藤扯到一边让我走过。到吕家坳已是晌午时分。
益济老汉从门里迎出来,说话的气息吹得白胡须抖动不停,很是飘逸。像我们村附近的胜江道士,说话时胡须也飘逸地抖动着。只是益济老汉的白胡须像镶嵌在一块奇形怪状的青石上,两只眼窝也深陷着,胜江道士的脸圆润多了。
“来得好,晚了,酒就接不上。”益济老汉惊喜地说。
师傅进屋找了凳子坐下,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手里的包裹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合适,毕竟第一次跟着师傅上户。
益济老汉打量着我问师傅:“你的徒弟?不错,小伙子精干。坐。”
师傅点了头,让我把包裹放下。我找了一只小凳子将包裹窝在怀里坐下。益济老汉的大儿媳递来两碗茶。
益济老汉招呼他的大儿媳做饭,嘱咐儿媳多加几个好菜。儿媳应声进了灶屋。
益济老汉看上去很老,说话时却底气很足,声音洪亮。但不时地有唾沫从白胡须里飞出,尤其在声音大的时候。
“老了!”益济老汉一声长叹,“九十六了,酒量也减了,现在每顿就喝三两。喝一口少一口了。”
师傅说:“酒量不小了,这么高的年纪每顿还能喝三两,不简单。您老别丧气,您会长命百岁的。”
“活到一百岁也只有四年了。不管什么时候走,我也知足了。”益济老汉说。
“甭说了,喝茶!”师傅端起茶碗呷了一口。
益济老汉真是个不简单的老汉。除了早餐,每顿还能喝三两白酒。从未听说过,今天却见到。
约摸半个时辰,益济老汉的儿媳就弄好了几个菜,其中有一大碗米粉蒸肉。益济老汉的儿媳从里屋搬出一只酒坛,又从灶屋拿出一只舀酒用的长柄竹筒,盛了两碗满满的白酒放到益济老汉和师傅的面前,听我说不喝酒,放下竹筒又进了灶屋。
酒很香,和我在师傅家闻到的酒香一样,穿透肺腑。师傅在家从不喝酒。
师傅和益济老汉都在喝酒。我夹了一些菜离开桌子坐到一旁吃着饭,师傅和益济老汉间或相互劝着酒,他们喝酒像喝白开水,眼睛不眨一下。只是益济老汉喝酒的方式我从未见过,每喝一口,左手颤巍巍地端着碗,右手却顺溜地别开胡须,溢出的酒顺着胡须滴落到胸前。胜江道士也长着胡须,但从没见他喝过酒。
吃罢午饭,师傅到灶屋招呼益济老汉的儿媳烧火煮饭。师傅又叫我跟着益济老汉的儿媳烧火。
益济老汉的儿媳看来是位烧火煮饭的老把式。头上裹着蓝白间花的头巾,身上围着一件深蓝色的围裙。脸上虽然长满皱纹,但纹路里依然藏着几分年轻时的清秀。她动作十分麻利,很快将灶膛里的火烧得吱吱地响。
师傅又叮嘱了一句:“好好看着婶娘烧火,这里面有学问。”
我不敢懈怠,蹲在益济老汉儿媳的身后,仔细盯着灶膛里满是吱吱乱窜通红的火苗。不多久,锅里水嘶嘶地发着响声。
师傅向灶台探出半个身子,侧着耳贴近锅盖凝神听着,似乎在听一位老者叙说一个精彩的故事。
益济老汉的儿媳这时脸上露出一些紧张,待师傅直起腰来说了一句,挺好。脸上便舒缓很多。我才领会到烧火也是一个挺细致有讲究的活儿。
锅里的响声越来越大,呼嘟呼嘟的似要溢出锅盖。师傅一手拄在灶台上,一手压着锅盖的把柄,好像想捉住锅里冒出的蒸汽。待声音渐渐低下来,师傅长呼一声“好嘞”,将锅盖揭开拿在手里,顿时,锅里的热气直冲灶屋屋顶。一时间,灶屋弥漫着滚烫滚烫的蒸汽,师傅俨然像一位拿着盾牌征战沙场的勇士,镇定,充满豪气。
“响水不开,开水不响。”师傅向着我说,“过来看着,满锅冒着伞花泡,说明灶膛里的火烧得均匀,是下米的时机。还有一种叫冲天泡,气泡从锅底中间冲出也可以下米,那是柴火对着锅底中心烧的。否则,煮出来的饭一边生一边熟。这就叫诀窍,记着!”
益济老汉的儿媳直起腰舒了一口气又继续烧火。
师傅将竹箩里白花花的大米下到锅里,用锅铲翻动了几下,盖上锅盖,顺便在锅沿的缝隙上围了一些布巾,又让我看益济老汉的儿媳烧火。
灶膛里的火苗比先前矮了许多,仍然满膛满膛。
待满灶屋能闻到米饭的香味时,益济老汉的儿媳灭掉了灶膛里的明火。然后在厅堂里用长凳支起一块晒篮准备凉饭。
到掌灯时分,煮好了四锅饭。那天下午,吕家坳有不少的男人们或者女人们到益济老汉的灶屋跟我师傅打招呼。益济老汉的儿媳就让他们吃锅巴。锅巴酥脆酥脆的,嚼着满嘴都香,满屋都香。
有个叫菊花的女人,唤师傅表哥,交谈的时间很长,离开益济老汉的家时,脸上看去不太高兴。
益济老汉的儿媳特意在厅堂里点起了两盏油灯,师傅一边在米饭里拌着酒曲一边告诉我,拌酒曲时一定要掌握米饭的温度,太凉,米饭不能发酵,太热,烧了酒曲,米饭会变馊。一年四季,时令不同,下酒曲的火候也不一样。
益济老汉起初精神很好,跟师傅拉些家常。师傅手头忙,有时接不上他的话。益济老汉仰靠着椅背,头耷拉着,双手依然扶着拐杖,跟一株半折着的成熟的高粱一样,等着收割。
酒曲拌好了,装缸,封缸,一切都妥当,只等半个月就可以做酒。
那一晚,我与师傅在益济老汉家过夜,我整夜没合眼。客铺搭在益济老汉房间隔壁,益济老汉的鼾声清晰可闻。鼾声大的时候,吵得我睡不着,没鼾声的时候,又担心益济老汉睡着睡着醒不来。
酒岗村只有十几户人家。附近的村落也不大,散落在大山的深处。这一带的村民喜爱种大蒜,传说以前是皇家贡品。蒜头不大,紫皮,是烹饪的上佳佐料。蒜薹也是极抢手的货。春夏之交,蒜薹炒腊肉是待客的极品菜肴。
荞麦岭脚下有一片菜地是师傅家的,就在酒溪的旁边,水源也近,蒜苗长得油绿油绿的。师傅、梅花和我一起抽蒜薹。阳光从东山顶探出身子,就直射在山涧,一片豁亮,有些刺眼。暖风沿着坳口吹来,身上便有些燥热。我索性将夹袄脱了放到地埂上。梅花解开红底白花的夹袄,圆润的身材若隐若现。师傅叮嘱了一句别着凉了只顾做自己的事。
师傅用稻草扭成了很粗的草绳,捆好蒜薹,足有百十来斤,吩咐梅花挑去南埠卖了。抬头见太阳已落进阳诸山峰,又叫上我同梅花一起做伴。
梅花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
真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梅花挑着蒜薹走路的姿势。在家,我是老大,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出来时,妹妹还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性。梅花挑着蒜苔的脚步像燕子一样飞快,敞开的夹袄扑哧扑哧扇着,身上的体味和着蒜味扑鼻而来,那是一种奇妙的味道,一种摄魂夺魄的味道。这种味道足以让你忘却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山变得渺小起来,水变得凝固起来,花儿隐进丛中,鸟儿躲进深林。这世界唯有我和梅花。
梅花肩上的扁担一会儿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一会儿从右肩换到左肩。脚步依然轻松。
“姐,我挑会儿!”我说。
“不用,我能挑。”梅花轻描淡写地说。
南埠在涨水的季节是一个繁忙的码头,山里运进运出的货物都在此集散。几条帆船大都装满了蒜薹,船工们正在盖着船篷。我和梅花到南埠的码头时,橘红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找到一条还未装满的帆船,卖了蒜薹就匆忙踏上了回家的路。
山里的夜来得快,说黑就黑了。我和梅花一头扎进黑色的帘幕。
夜色中,四周一片寂静,间或有不知名的鸟儿或者兽儿的叫声传来,毛骨悚然。梅花笑了,她知道我害怕,拉住我的手往前疾走。天上有几颗星星眨巴眨巴地看着。
那是极其激动的一天。被棉衣裹得厚实的梅花终于绽放出她的美丽,这是一种含苞的美丽,奔放中略带羞涩。像春天里流淌的酒溪温情而浑厚,像酒溪旁盛开的野花清香而含蓄,像餐桌上的一盘蒜薹炒腊肉可口且刺激。哦,梅花!
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师傅将我擦抹好的蒸桶、大铁锅、铅锅扎扎实实捆在一辆手推车上,吱吱嘎嘎一路便到了吕家坳。
师傅放下手推车时,益济老汉的儿媳从厅堂出来,神情有些慌张,见师傅就说:“不好了,我爹不行了,恐怕拖不过今晚。你在客厅里先坐会儿,我到村东请老蛮头去。”
益济老汉的客厅里坐着一些人,见师傅进屋都跟他招呼。
益济老汉的房间,床沿上坐着他的大儿子春狗,大儿子春狗握着益济老汉一只手,二儿子秋狗、三儿子冬狗弯着腰看着他父亲都没言语。见师傅和我进来,他们欠欠身子说了一句师傅来了便不做声。师傅靠近益济老汉的床沿,看了看益济老汉的脸色,又摸了摸益济老汉的脉门,摇了摇头。
师傅说:“不行了,说老就老了。”
可能是老蛮头吧,一进益济老汉的房间,大儿子春狗就让出位子。老蛮头伸出那只青筋暴露的手掰开益济老汉的眼睑左看右看。
“散了……散了!快去准备草纸、铳、爆竹。”老蛮头催促,“在家的子孙都过来,给益济叔公送终!”
益济老汉的子媳儿孙挤满了他的房间,都呼唤他别走。益济老汉在呼唤中终于睁开了双眼,看着我师傅,嘴唇不停地扯动着,间或一口气吹着胡须,胡须飘动了几下。不多久,益济老汉眼睛一闭,头一歪,胡须便一动不动了。
屋外,爆竹声劈里啪啦Ⅱ向起来了。砰、砰、砰三声铳响,向吕家坳宣布,益济老汉走了。
这个差四岁就活到一百岁的老人走了,这个一年要做三次酒的老汉走了。益济老汉喝了八十年酒,几乎一天一斤酒,从十六岁开始喝,八十年接近三万斤啊。我师傅给他做了二十年酒,算是一个老宾主。
酒糟已经酿好了。
师傅找到春狗细声问:“春狗哥,这酒……”
春狗说:“酒还是做了吧,这是我爹生前的心愿。再说人殓、出殡的酒席上都得用酒。只是出了这事,就没办法给你搭帮手。亏待你了。”
师傅说:“这倒没事,你忙你的。在祖厅做酒不会影响你父亲封殓吧。”
春狗说:“不会吧,具体的时间要等道士来了才知道。”
师傅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加个夜工,明天上午就可以做完。”
师傅找了一些土砖在吕家祖厅大门里侧搭建了一座临时灶台,架上铁锅,在铁锅上竖起蒸桶,在蒸桶内倒入酒糟,然后在蒸桶上装上铅锅,又在铅锅的出水口接上一根长长的对半剖开的竹筒水槽,将水引到门外。师傅在灶膛里点着了火,就把烧火的任务交给我。除了烧火,我还帮着师傅到村东的水井担水。铅锅需要冷却,用水量很大。师傅说平时都是东家担水。
师傅从蒸桶的出酒口接上一根铁管子,一头伸人酒坛。酒哗哗地流入酒坛。
酒,就这样哗哗地流人酒坛。
吕家坳的男人们、女人们还有小孩们顺着酒香都涌到了祖厅门前的坦场上。其中有村西的寡妇菊花。
“九师傅来了?”我师傅的外号叫九麻子,因做酒,与酒谐音,大家都称他九师傅。其实,我师傅姓蒋。
“好香的酒啊!”
“益济叔公真是喝酒的命,临走还要带几坛酒。”
“……”
坦场上一片嘈杂,话题也比平时多了一个。益济老汉的离去,多少给吕家坳的人们带来了一丝悲哀。好喝酒的人,就在酒坛舀些酒喝。赞一声“好酒”就离开了。
舀酒用的器皿很简单,师傅从包裹里取出一只小酒盅,找来一根细小的竹棍,在最下端的一个节头上剖开一些,将酒盅嵌进去就成。
其间,老蛮头喝酒出了些意外。老蛮头进来就揭开盖在酒坛口上的沙袋,想看看酒坛里酒的深度,终因坛口小,看不清。老蛮头就从衣袋里捞出一盒火柴,吱的一下划着了一根,就近坛口,没料到呼啦一声点着了滚烫的酒汽,右眉烧去了一大半。老蛮头扔掉了手里的火柴,蹦出老远。引起在场的人们一片哄笑。
不多久,人们便散了。益济老汉家里更热闹。只有菊花还留在祖厅里。
菊花对师傅说:“九哥,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忙着呢,来不及啊。”师傅说。
“益济老汉家忙,还是我管你的伙食吧。”
“不用了,益济老汉家帮工的人也要吃饭,跟他们一起吃就行了。”
“那我给你煮夜宵。”
“也不用。”
菊花无话可说。菊花依然没走。
菊花是师傅的一个远房表妹。听师傅说,只要师傅来吕家坳做年酒,菊花都要做上一锅。
春狗来过一次,告诉师傅,胜江道士已经到了。胜江道士依据益济老汉过世的时辰,推算出益济老汉要四天后才能下葬。并说益济老汉封殓时忌属猪的人。师傅属猪,按我们这里的习惯,益济老汉封殓的时候,像师傅这类属相的人必须躲得远远的,最好听不见封殓的响动。
菊花知道这事对春狗说:“春狗哥,就让九哥在我家住吧,这段时间你忙,家里也没有空闲的床铺,饭我一起管了,行么?”
“饭就不用你管了,反正每顿都有几桌。至于住夜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春狗对师傅说,“九师傅,你看呢?”
“不用了,今天晚上加个晚班到明天上午就可以做完。”师傅说。
菊花说:“何必这么急呢,也不耽误益济叔的封殓。晚上做事黑灯瞎火的,不方便。依我说,饭在春狗家吃,住就到我家。”
春狗说:“这样也好。九师傅,你就依了吧,我家客人多,床铺也不够用,菊花算是帮我家的大忙了。”
师傅提了一桶水倒人铅锅。没做声。
在我看来,师傅一直在推脱。
烧火时,有一股樟树的香味从灶膛里冒出来,弥漫着整个祖厅。师傅闻到樟树香急忙蹿到灶门前,将我推到一边,拿起火钳将那块樟树柴火退了出来,提起一桶水浇灭了。
师傅指着我骂:“混蛋!不懂事!”
菊花在一旁解围说:“别那么凶了,一个孩子。做错了事好好说就是了。”
师傅又喋喋不休:“你知道樟树是做什么用的吗,是雕菩萨用的。这种树烧不得。造孽!做酒有做酒的规矩。做酒本来就是糟蹋粮食。为什么灶台不能搭在外面,那是害怕老天看见。学了这门手艺,以后就靠他营生,中规中矩,少惹是非。”
师傅拍了拍酒坛,酒坛发出怦怦的闷响。师傅将右耳贴近酒坛的坛口,听见滴滴的响声。师傅叫我灭了灶膛的火。
第一锅酒就做好了。
酒抬到了春狗家。
春狗家的客厅里,胜江道士伏在八仙桌旁写些什么,见我和师傅进来就停下了手里的活。
胜江道士说:“益济老汉真是个好命老倌,这么高的年龄,儿孙齐全。很少见。”
师傅应声说:“是个好命老倌,喝一辈子酒,还真没听说过出什么丑。”
胜江道士又说:“益济老汉真是个好客的老倌,自己喝了一辈子酒,还不忘记到死做几锅酒招待客人。”
“我爹一直没停过酒。要说也就是死前卧床三天没沾酒。”益济老汉的儿媳在一旁插话。
春狗也说:“要说我爹嗜酒如命还真没错。可老人家一辈子没因喝醉酒闹过丑事。有一年,在南埠码头喝醉了,深夜摇摇晃晃回家,到家门时,一手还提着一只偷牛贼。”
胜江道士有些感慨:“益济老汉,酒品好人品也好。我这把年纪,现在一般不上户。像这样好命的老倌,我还是要亲自送送。”
胜江道士用了一个上户的说法,我隐约感到,道士和做酒一样,也是个营生的手艺。胜江道士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咯噔一下就落了下来。
益济老汉的尸体躺在门板上,身上只有单衣裹着。风从门外窜进,吹得益济老汉白里透黄的胡须摇摇晃晃,摇摆得像冬天田野里风中的枯草。
晚上师傅没加班,陪同春狗家守夜的人,还有胜江道士聊天到深夜。大都讲些益济老汉生前的事。
深夜,我被菊花带回家里,师傅终究没来。按辈分我应该喊菊花姑。
菊花的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家里就一个人,显得很清静。
菊花点亮一盏油灯将我领进客房,我有些诧异。这间客房里整整齐齐摆满了足有二十只酒坛,坛口都用泥巴封得严严实实。师傅家也有几个类似的酒坛,显然没菊花家的多。好像开酒铺子的。
菊花将油灯放在床铺边的矮柜上。
“今年多大了?”菊花问我。
我回答:“十七了。”
“不错,小伙子长得挺结实,蛮精干。”菊花又说。
因为第一次与菊花说话,不知说些什么好。见那么多酒坛便好奇地问:“姑姑,这酒坛里装的都是酒么?”
“是啊,都是酒。你师傅做的,一年做一坛,二十年了。”菊花毫不掩饰。
我又问:“不喝酒还做这么多酒?”
“我喜欢你师傅,我家不做酒,怎么接触你师傅啊。你师傅知道我喜欢他,可他总躲着我。我命苦,当年差点成了你的师母。你师傅结婚后,我匆匆嫁给了吕家坳的船工老三。没想到新婚三天后,他撑的船在鄱阳湖老爷庙水域沉了,到今天活没见着人,死没见着尸。老三是山里人,不懂水性,可偏偏跟着湖村表哥上了船做船工。这酒一半原因是为他做的。其实我知道不该喜欢你师傅我表哥九麻子,可老三没为我留下一子半媳,我寂寞,我孤独,一句捞心窝子的话也没地方说去。”菊花的眼泪在昏暗的灯光里滴落下来,滴到酒坛上,一滴泪便是一片苦心。
菊花撩起衣角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梅花是个好姑娘,好像比你大一岁,也没关系,娶了她,你一辈子有福享。我给你做媒吧。”
我才十七岁,还不懂得娶老婆那事。不过菊花提起了梅花,那一晚,我脑海里尽想些梅花的事。想梅花敞开的花夹袄里圆润的身体,想梅花站在一边痴痴地看我吃面条的情景,想梅花笑骂我胆小的声音。
做好了益济老汉家的酒,师傅买了一些草纸和爆竹,带着我在益济老汉的遗体前上了三炷香,算作吊唁,没等益济老汉下葬就回到了酒岗村。
自从菊花提起给我说媒那事后,在师傅家与梅花一起干活很不自在。有几次梅花脸红脖子粗教训我,我知道是误会,也就没有什么反感。有一段时间反而盼望菊花姑姑来师傅家为我说媒。
秋风顺着阳褚山峰脊背一直吹到酒岗村,寒意一天比一天厚重起来。这个时候,山里的农活基本没有,上山捡些山果自然是大家乐意做的事。师傅家坦场上晒的板栗、木子、山楂,还有家里藏着的毛栗、柿子都是我和梅花采摘的。收获很是丰厚。
菊花在这个季节终于来到了师傅家给我说媒。
菊花见到我,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半年不见,长高了。”
“姑姑来了?”我害羞地回应着。
午饭时,菊花跟师傅师母聊起梅花的事。
菊花对师母说:“嫂子,梅花今年该有十八了吧?”
师母说:“有啊。”
菊花又说:“找婆家了么?”
师母说:“没有哇。”
菊花转过视线看着我师傅说:“九哥啊,女孩子十八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怎么样,我给梅花保个媒。”
梅花在一旁羞得脸红,接着菊花的话说:“姑姑,谁说我要嫁人,我要跟爹娘一辈子呢。”
菊花接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九哥,我相中了一个好小伙子,要不说说?”
不知道是菊花卖关子,还是不好开口,总觉得菊花不是为我说媒来了。我借故走了出去。身后只听到师母说:“梅花还小,我与九哥暂时还没考虑这事。”
以后,我就不知道菊花与师傅是怎么谈的。菊花走的时候满脸乌云,师傅送她出去时,气呼呼地说了一句:“梅花的事以后就不要你操心了。”
我不知道师傅师母对待梅花的事有如何打算。以后的日子,梅花也像变了个人似的,与我一起做事时言语少了许多,动作也矜持了许多。
入冬以后,师傅上户做酒便忙活起来。
我跟着师傅几乎跑遍了附近的村庄,就这样,我有更多的机会和父母亲在一起。因为村里人的酒都是师傅做的。
我和父亲谈起了梅花的事。我把菊花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了父亲,父亲说这事还不靠谱。我不知道是不是父亲觉得梅花比我大一岁,父亲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随后父亲告诉我,婚姻大事,还得他亲自找人去跟师傅说,这个开不得半点玩笑,必须慎重。
又到了吕家坳。菊花没有酿酒糟,估计不想再做年酒。益济老汉过世后,春狗三兄弟每家各做了一锅。老蛮头也做了一锅,只是我再看见他的眉毛时,已经长出了一些,又粗又黑,每一根都那么有力插着,像嵌上去的。
菊花没再做酒。菊花家里已经有二十坛酒,二十坛一滴没喝。二十坛酒整整齐齐码放着,占去了客房好大一部分空间。我跟师傅说过这事,师傅不屑此事。我跟梅花说过,梅花也不太感兴趣。我跟父亲说过,父亲教训我不要管大人的事。
快到年终了,师傅没日没夜赶着时间做酒。起初,吕家坳的男人们几乎围着师傅转,待到尾声时,人声渐疏。直到做完了吕家坳全村的酒,菊花也未露面。
我与师傅正在收捡工具,益济老汉的儿媳春狗的老婆急匆匆跑来,告诉师傅,菊花可能出事了,让师傅尽快去一趟。师傅也有些着急,二十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没想到菊花会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
吕家坳的人们都聚集到了菊花的家门口。
菊花门前的坦场上,整齐叠放着二十坛酒,呈宝塔形,共三层。菊花手持一把长柄斧头,站在酒坛旁,等着谁似的,周围的人站在一旁,没敢上前。等师傅出现在人群中时,菊花抡起斧头砸向底层的酒坛,轰的一声,接着便是稀里哗啦一阵响声,坛裂塔崩,酒液四溅。
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菊花一斧子砸掉了二十年的积聚,而且一点也不拖泥带水,那么坚定,那么悲壮。
菊花瘫坐在地上,湿漉漉的头发胡乱地贴在脸上,酒液顺着发尖滴落在衣服上。菊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妇女们迅速向菊花靠拢,有牵扯着菊花的,有围着她七嘴八舌劝说的。菊花门前的坦场上一片狼藉,被砸碎的酒坛铺满一地,酒水顺着水沟流进酒溪,空中溢满浓烈的酒香。这是我从没闻过的酒香,它穿过口鼻沁人心脾,融人五脏六腑,然后窜进大脑,让你感觉到这个世界是那么芬芳,那么梦幻。
纷纷扬扬一场大雪将阳褚山盖得严严实实。
阳光从树林透进,酒的浓香与雪的蒸汽一起袅袅升腾,升腾在吕家坳的上空。升腾在酒溪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