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在G城声誉鹊起了一位歌星,仿照上个世纪70年代去世的那位歌坛巨星猫王艾尔维斯,人们把他称为虎王。虎王长得高大结实,方头阔脸。额头一蹙,发际至眉眼之间就隐现一个王字。虎王打出生起就胎气足,本钱好,声音洪亮,据说小时候在摇篮里嚎啕大哭,振破了薄薄一层窗纸。算命先生掐他的八字道,不得了,这不是一位智多星就是一位混世魔王转世。
虎王从小就淘,偷鸡摸狗,聚群斗殴,七八岁的时候,他娘跟谁家吵架了,一准他会抽空子,跑去人家水缸里撒一泡尿,或者,米缸里屙一泡屎。左邻右舍提起他,没有不摇头的。一俊遮百丑,虎王凭借一条金嗓子,20出头便一举成名,在本市、本省乃至全国都声名日隆,很快的,独唱会的出场费,直逼一线歌星。
28岁那年,他回家乡去做了一次祝寿演出,那是万人空巷,围者如堵,几十名警察连同保安牵起百米安全带,紧张得汗流浃背,又哪里拦得住。适逢油菜花开,鹧鸪啼春,那些蚕豆、豌豆连同油菜,被万千双脚踩踏得零落成泥,四村八乡鸡飞狗跳,人们都以一睹虎王的风采为无上荣光。
家乡在山腰上搭了宽阔一张唱台,某老乡的自留竹林被削去半边,一组电线连同音响线穿云破空而来。虎王站在高高的唱台上,左手握一只又黑又粗的麦,倒是仰天高歌的姿态更多。那些从城里带着面包、牛奶和矿泉水逶迤而来的男孩女孩,举起或灵巧或笨重的望远镜,除了看到他绷紧在牛仔裤里的双腿在不停抖动,便是他肥厚的下巴,如同鸡鸭嗉子一般上下蠕动。至于他唱了什么歌,唱得好不好,事后回想,此事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虎王几曲歌毕,下得台来,人们疯了一般涌上去,索要握手,索要签名,最后——仅仅希望靠近他,嗅到他一点汗水的气息。
还是警察经验老到,他们预测到这样被迅速围拢的危险,犹如地震、泥石流、雪崩或海啸来临,只有敏捷如羚羊快速如猎豹才有脱离险境的机会,于是毫不犹豫地将虎王掩映后撤到路边的丰田吉普。人们哪里肯依,挡在车前就是不肯散去。虎王想伸手出去,立即被警察制止:你不要命了!你的手会被拉断的。被这么喝问,虎王也吓住了,久憋的一泡尿顿时泄在裆里。警察告诉他,有什么东西赶快扔出去,有利开道。虎王一经提醒,先是扔了一双白手套,人们蜂拥去抢;丰田吉普刚发动,没抢到的立刻掉头回来。虎王赶紧将夹克、衬衣和牛仔裤脱下,与两位警察一同喊道:一二三!夹克、衬衣和带着尿骚味的牛仔裤从左、右、后三个不同方向一起飞出去。人们星散抢夺,司机猛跺一脚,吉普呼啸而过,终于脱险。
虎王逃跑之后,有人跪在车辙里,仰天长叹。觉悟得快的,掉转头冲向唱台,扯旗子,拽横幅,搬音响,拉电线,拆木板……
余音绕梁、余波未息,三五天乃至一周之后,人们都在谈论见到虎王的寿宴演出,那些抢到一点点纪念物的男女,更是双手贴胸,激动难抑,不停地向熟识和不熟识的人讲述自己惊险而激动的经过。
从此,家乡为虎王建了旧居陈列馆,他用过的床榻、桌椅、被褥、文具以及锅碗盘勺全都是珍贵的陈列室,解说员是几位曼妙清秀的姑娘。县文化馆和市群艺馆来了几位作家帮助整理出版了一本《光辉的历程——虎王的100个小故事》。里面自然是从虎王三五岁写起,从小嫉恶如仇,天资颖悟,好学上进,读小学时已经能背《唐诗三百首》,七八岁就见义勇为……解说员姑娘配合图片讲故事,每到动情处,泪光盈盈,心软的游客也情动于中,吁请尽早把虎王故居打造成一处青少年立志成才的教育基地。
受了这次惊吓,虎王再也不敢回故乡了。此后的演出,要么去京城,要么出国,在G城的演出则固定在新建的人民剧场。
有这样的礼遇,这样的崇拜,这样高的票房,与之签约的各式演出公司、影音公司自然络绎不绝。虎王从此松弛,乃至跋扈,既不练新歌,更不吊嗓子,遑论练什么鸟形体!来了记者,他也常常是一身睡衣;甚至于,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会见男宾客。他抽烟酗酒吸食毒品,稍不随意,就把餐桌一把掀翻。
他在台上常常走神,常常忘词,常常迷迷糊糊就上来了,也常常莫名其妙就躺在台上,一支麦朝天唱着,远远看去就像山羊胡子的剪影。
人们依然崇仰他,他的诸举动,都可以用率性而为,天才才有出人意表之举、行为艺术等等来解释。G市日报也每每配发评论家述评,那些不世之才、艺坛常青树以及美艳如牡丹灿烂如太阳一般的高音C之类的赞美,充盈媒体,引发的是持久不衰的观众潮和虎王热。
自然有经纪人将一应宣传准时送到虎王案头,虎王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以及演出,就是在屋里拿着一摞摞报刊孤芳自赏,或者到客厅去揽镜自照。
虎王此后的出场更加“行为化”,譬如演出之中,会背过去朝幕布撒尿,且让麦对着下身录放宛如瀑布的声响;又譬如他会请一个姑娘上台合作,不但让自己的舌头伸进对方的唇齿,而且还解开对方的衣扣。观众都为他的行为化演出大声喝彩,激动地期待着。
他这时的演出已不像返乡那会有警察助阵,于是,一个巨大的危险迫近,且无人知晓。
农历腊月初八的一次演出,当他又一次请上台一位姑娘,姑娘因紧张与激动,不停地发出令人惊悚而又恍惚的叫声。他的舌头开始不依不饶地在姑娘的额头、眼睛、鼻梁以及双唇间盘桓,最后蹀躞而入姑娘的胸口。
姑娘战栗的叫声伴随着一声喑哑而绝望的呼喊,人们睁大眼发现,几近魔术,似真又幻,随着一个黑影的倏忽来去,一把真真切切的尖刀插在虎王的背上!
120急救车发出迫人的警笛,呼啸而来。虎王终因伤势过重,正值人生和演艺的盛龄,遽然离去。
次日,所有的报刊都做了这样的报道:歌坛巨星虎王积劳成疾,不幸于1月22日演出之时突发脑溢血去世。他把自己的勤劳、智慧、金子一般的高音C,都献给了养育他一生的故乡的天空和大地……
桂老师变法
桂老师在我校人文学院当教授临近退休年龄,他毕生讲授的都是中国历史,其他课程都是中国历史的变形或延伸。桂老师讲课水平一般,在学院属于中等偏下一类;为人也低调,绝不像某些老师那样,课堂没有吸引力,就用点名约束逃课的学生,三次点名未到者,期末考试得分A,其结果也必定是F——不及格。桂老师上课从来不点名,乃至有时候,到堂人数不过七八人,须知他上的是必修课,全部到齐应该有五六十人之多。
桂老师的性情,或说面貌,恰恰在临近退休这一年发生了变化。
他开始在课堂上讲文革。他讲那一段历史不带批判,不含臧否,从头到尾都是陈述,似乎超脱之中,还带有一点对往事如昨的沉迷。他包含很多图片的PPT格式,对80年代后以及90年代初的学生是一个吸引或抢点。譬如那个时候风起云涌的战斗队、忠字舞、大串联、停课闹革命、上山下乡、工农兵上大学……对现今一年到头按部就班,课堂、饭堂和宿舍三点一线的学生们,未必不是一种别开生面的生活场景。
桂老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也布置一新,墙上除了已故领袖的画像,林彪的“四个伟大”,还有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的影像图片。四壁是红色蜡光纸剪成的心形图案,案头上除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还有江青《会见部队文艺工作者纪要》,张春桥《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姚文元《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以及不知他从哪儿搜来的各式战斗兵团的小报小刊,自然也少不了天桥上、马路边常见的烧制有各式领袖像、语录或口号的瓷盘。
学院的教授接待日原本是一周两次,因为来访的学生甚多,桂老师一开始几乎天天都得来。很快的,他的装束也发生了变化,泛黄的军装、军帽,当然没有领章和帽徽;还有一只军用挎包,他的讲稿、U盘以及各式文革收藏统统装在里头。他用的水杯也不是一般老师常用的真空保温杯或乐扣塑料杯,而是一只军用水壶,水壶漆色斑驳,现出年深月久的沧桑。
他的听课人数直线上升,不仅本科生,研究生也有跑来听的;不仅已经选了他课的人,没有选的不要分数也跑来听。
连新闻记者也来了,发报道了,报道也客观,不事褒贬。
学校开始警觉了,重视了。
学校对媒体的态度,历来是又爱又怕。爱的是欢迎欢迎,报道我校筑巢引凤院士海龟频来,博士点又上新台阶,爱心捐助突破百万,国家某某研究基地落成,就业签约率创历史纪录,过去的一年本校的大学排行榜递升了十名……;害怕的是,昨晚校园树林里发生了抢劫伤人案,研究生试题泄密,疑是食堂豆角未煮熟致数同学中毒,女同学聚集的栖凤楼发生一起坠楼事件,原因不明……
媒体报道,桂老师讲授文革的课程,同学反映不一。
其实不仅同学们反映不一,学校领导反映也不一。尽管中央早在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已对文革有过否定性的决议,但是媒体尤其是本地的媒体,基本对文革一类忆旧文字不再刊载。我校图书馆曾经搜集了不少文革时期的宣传画,新接班的戴馆长是个海龟,懵懵懂懂,未经请示就开办了一个文革陈列馆,陈列馆前言说:“感到遗憾与抱歉的是,我们不仅暂无能力做文革遗物的全面搜集与展示,即使这些宣传画也是尽囊所示,难免挂一漏万;然而文革研究是一个方兴未艾的课题,对文革的全方位剖白有赖于更多资料的瑰集,展示历史是为了牢记历史,这是需要你、我、他合力以赴的,这也正是我们开办这个文革宣传画展厅的初衷。”
陈列馆未及三天即被校办叫停。叫停的原因很简单,如果省里、市里都没有搞这样的陈列馆,我们单独搞一个,人家会讲我们好出风头。戴主任尽管在国外待了十年,习惯了西人那种有话直说的风格,但也通晓国人的心理,这么一件事,绝非和自己同级的校办能够颐指气使的,一定是领导的指令,至于是谁的指令,或者是集体的决定,知道不知道内幕,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我校推崇教授治校,课堂是自由的讲坛,只要不违背宪法及其相关法律、政策,教授在课堂的讲授内容,不受行政干涉。
后来,市领导也打电话来过问此事。校领导揣摩良久,也没听出市领导语气里的价值取向,这越发令校领导觉得挠头。
于是提议就桂老师讲课之事,开一个专题研讨会,参加有校、院两级领导,还有校学术委员会部分成员,会议由学术委员会主任而非书记、校长主持,这样就使得本专题议论在行政色彩之外,裹上了一层学术的意味。
开始议论,桂老师讲中国历史就讲中国历史好了,为何会想到讲文革?
有人说,文革10年,当然也是国史的一部分。
有人说,他为何原来不讲呢?他是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看他办公室的布置,他的穿戴!连那副相貌,都在模仿文革!
有人说,他是对现今学生大都不知文革是怎么一回事,有感于中吧。
有人说,听他的课,看不出他对文革的褒贬,他是不是还有点恋旧啊?
有人怀疑,他临近退休,现在要一点好的课堂反映,无非就是听课的人多,好延期退休。
也有人不同意说,课堂不比官场,他已经30年教龄了,退休不退休工资都差不多,再讲,他一个儿子在香港汇丰银行工作,他根本不差钱……
反驳者道,不差钱归不差钱,退休的那份寂寞是一视同仁的。
主任敲桌子打断道,不要跑题了,我们讲讲对他这门课怎么看,能不能让他继续讲啊?
有人说,如果不要他讲,很容易,用一个统一的教学大纲,限制他就是了。
有人说,那不行,我校说了只要不违背宪法及其相关法律、政策,教授在课堂的讲授内容,不受行政干涉。掏出一个新的教学大纲来限制,其他老师会反感。
有人说,他在办公室把四人帮的画像等供起来,明显与中央的历史决议相违背,有为其招魂的嫌疑。
有人说,那我们能拿着历史决议去撤了他的张贴和穿戴吗?如果他反对,耍野,媒体再一报道,于我校更不利。
有人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不问、不管,到年底他退休了,一切也就偃旗息鼓了。
这个办法,几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众人却觉得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办法之一。最后领导一锤定音:有时候,消极就是积极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桂老师于是得以继续他的讲授、装扮和布置。
其实,还不到他退休,甚至不到一个学期,先前蜂拥而来的听课学生很快如风中落叶,纷纷退去。桂老师的课堂逃课现象复现。
学院找班干部了解原因,学习委员说,桂老师不管讲什么都是照本宣科、没有细节、人物和自己的思想,所以再好的PPT也只能新鲜一阵子。
学期结束,全院教师聚餐,桂老师已然脱了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换上一身藏青色西服,还系了一根血红的领带。几杯剑南春下肚,早已唇齿不清,但是周边的人还是听清了一句:衰年变法,无疾而终。
偷玉米
四十不惑。
丑蛋是九月十一日的生辰。9·11,也是恐怖分子袭击纽约世贸大厦的纪念日。三个月前,大刘庄的乡长黑皮就在琢磨,该把怎样一份突如其来的“恐怖“,奉献给大刘庄的恩人、自己打穿开裆裤起一起玩大的丑蛋的四十大寿。
说丑蛋是大刘庄的恩人不是矫情,历数大刘庄有头脸的物事,都是丑蛋所在鸿飞科工贸集团公司的巨献:敬老院、基督堂、三十公里水泥路、精细化工厂和苹果干酒厂,还有以丑蛋名义命名的“丑蛋希望完小”。
丑蛋一别二十年,从未回家,包括丑蛋希望完小挂牌,当时,可是市教育局都来了两个局长。都把丑蛋不归,比作他忙。只有老同学黑皮把脉,指认他还有心里的疙瘩。那是三十多年前,因为饥饿不过,趁天黑丑蛋忽溜到生产队的玉米地里,呼哧呼哧一口气掰下好几个玉米棒子,兜里杵,腋下藏,左手啃,右手塞……当民兵连长、黑皮的父亲抓住他时,差点就要拉开强栓,以为碰上了黑瞎子大狗熊。事后民兵连长描述丑蛋:两腮鼓胀、双眼强努,两线白沫从嘴角喷出来,老远都闻得到诱人的青玉米香。
刘文学是为保护集体财产,与偷庄稼的地主搏斗牺牲的;不成器的丑蛋,却扮演了可耻的地主老财的角色。一谅他年少,二谅他出身贫农,于是抓来村里唯一的地主春来的爹来替他挨斗,丑蛋则作为陪斗。口号声声,举臂如林,老地主双手反绑、头上戴着高帽子,让他一次次彻底交代,怎样拉拢腐蚀革命接班人的。批斗会开完以后,丑蛋从此分外沉默……
黑皮、丑蛋与春来小学都是一个班级。如今,黑皮是乡长;丑蛋人在外,名声更在外;只剩一个春来,还是一个接班农民。春来爹,十多年前死于中风,卧病太久,怕也是由病生贫罢。
丑蛋答应回来多次,都没有践诺。这次被逼——黑皮说再不回来,他就要各村派出代表共百人到鸿飞公司去大庆大宴,于是允了,回归过四十,看玉米。黑皮大喜,终于有了一计,以为可以出奇制胜。三年前,丑蛋出资让黑皮买了一百亩没人要的坡地,整平,施足了底肥,备了两年,今年让全种上了玉米。那个长势,雁过惊艳。秋风凉,玉米黄,风吹过,熟浪千叠,老辈人都讲没见过。黑皮组织一大帮青壮收割,脱棒,黄灿灿地堆成了一座山。
再让人精心设计,精心“施工“,全用玉米棒子搭建成一比一的牌坊、平房、炕、桌、柜、几……还有一辆玉米制卡迪拉克,式样尺寸,与丑蛋董事局主席的坐骑一模一样。十万斤玉米棒子搭建成一个巍峨且玲珑的大观园式的玉米城。
一时轰动远近,连市里都有记者来玉米城摄像。那几天,大刘庄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9·11如期而至,丑蛋迟迟不归。日晒雨淋,黑皮担心“恐怖”失效失灵。万人击节,不如一人莞尔,他不禁有些失落。于是将记者拍摄的影像,拷贝一份,差人送到丑蛋的案头。
不几日,丑蛋发回话来:将玉米城拆卸的10万斤玉米棒子以及一百亩坡地,悉数送给春来,让他完成父亲生前未遂之愿,做一个真正的地主……
嗅辨员小梅
小梅是环保局的嗅辨员。
什么是嗅辨员?就是一天到晚嗅味道的。嗅的什么味道?唉,不说也罢。什么,不说不行?悄悄告诉你吧,嗅的是臭味,而且主要是,恶臭。
大千世界,万紫千红,鸟语花香,寒暑更替,美不胜收,什么味道不好闻?要去闻恶臭!而且是年年、月月与天天的伸长鼻子去嗅辨!
对不起,这是小梅的职业。小梅就是靠这个拿工资养家的。还没跟你说吧,小梅三个月前才结婚的,老公是铁路局的干部。小梅说的,人间世上,香有千万种,臭也有千万种,她不去闻香,专门闻臭,是环保的需要。环保嗅辨员的职责就是,哪里有臭味就把灵敏的鼻子嗅向哪里。仔细甄别臭味的来源,认真考量臭味的浓度,牢牢捕捉臭味的行踪。套用一句到处墙上可见的宣传语:隐患险于明火,防患重于救灾,责任重于泰山。可加:防臭更胜流芳。
你现在大致知道小梅岗职的重要意义了吧?如果还没明白,就请把自己关在污水遍地、臭气熏天的厕所里待一天试试。当然,嗅辨员任务,远远不是关注一个厕所四溢的臭味。
小梅是出色的,如果说,一个优秀的嗅辨员只能嗅出几百种臭味的话,小梅能够嗅出上千种。如果是猫或狗,自然就更厉害了,优秀的警犬可以分辨多达几百万种不同的气味。
这样说,你可能渐渐接近了问题的本质:分辨,是很重要的。分辨越多,越精细,越准确,就越见出真功夫。
小梅以理服人,她用鼻子分辨的那些化工厂、电镀厂之类的工厂散发出来的恶臭,其浓度如何,超标多少,常常与仪器的测量不分上下。这一点,那些油头滑脑却故作一脸无辜的大小老板没有不佩服的。尽管,他们不无恭维与谦卑地赞叹小梅姐姐(小梅很像央视鞠萍姐姐的样子,连声音都像,老板们就都喜欢用这样的称呼去和比自己小许多的小梅套近乎)的鼻子比狗鼻子灵百倍,本地只要有一个小梅姐姐,就一定会“天更蓝,水更清,地更绿,花更多”,小梅依然不为所动。该改就得改,该罚就得罚,不然,全市人民不答应;全市人民不答应,小梅姐姐当然就不能答应。
小梅不仅用自己的专业特长或者说生理特长,为全市环保当卫士,也借此做过侦破之类的好事。
例,今年夏天,本市发生一起凶杀案,一个的哥凌晨被害,凶手迅速逃脱。小梅被火速请到现场,她四处看看,嗅嗅,估定凶手有三人,这些人身上都有建筑工地的泥浆气息。公安因此缩小侦察范围,锁定在建筑工地搜寻。不到两小时即告案破,在一个高尚住宅的18楼工地,凶手悉数落网。
另例,一个女大学生宿舍,某日三个同学的钱包都不翼而飞了,有的是很隐秘的藏匿,也未能幸免,同学暗自怀疑是内贼。保卫处来过,一番询问与搜索,也不能详辨。同学失和,且人心不稳,都嚷嚷要调宿舍。小梅来过以后,嗅到并断定,房间里有一只气味浓郁的大老鼠,一直与女大学生们“三同”——同吃同住同乐。后果然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起获三只连钱带皮都被啃得稀烂的钱包。仨女大学生悲喜交加,相拥复安。至于硕鼠硕鼠,为什么不偷食饼干牛奶,偏要偷食女孩子的钱包,小梅无法给出解释,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嗅辨员,不是百科全书;与老鼠,更是非我族类,其心难测。
小梅的第一次婚姻生活只持续108天,就宣告失败。原因是,她每天都能嗅到老公身上有不同的女人气息,而且日渐浓郁。尽管,老公说他是铁路稽查员,每天都要和形形色色的男女打交道,加上补票查证件,推推搡搡,身手触摸,也是不免。小梅仍然不能释疑、释怀。凭她既往的嗅辨经验,这种接触所产生的异性气味,超过了一般的气味浓度,不能用一般男女接触能够推脱。
老公满脸涨红、百口莫辩、哀告无效,只有分袂仳离。
离婚之后的小梅,生活中坍塌一角,毕竟,那是她的第一个,也是第一次;还毕竟,他们有过真爱。
彷徨之余,她有时也会扪心自问:是我错了?还是我的职业错了?
牛皮癣
李四人憨厚,蹬了一辈子三轮,没积蓄,鳏夫一个。
因为人好,东家西家修房、平场院、拆炉子、挪水缸……都愿意叫他,二话不说,手头再忙,抄起家伙就去了。忙完还不忘拾掇干净,到底,水也不肯喝一口就回家。
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好在邻里知情知意,包顿饺子,蒸屉馒头,都会送上一份。风里雨里蹬车,进家门,桌上时常有热吃捂着,自己开火的时日倒少有。
终于蹬不动了;也不好蹬,城管要市容,这里那里地紧撵,地日紧而势日蹙,常常被驱赶奔跑若丧家之犬。昔日的伙计要么买了捷达开上出租,要么做起了其他生意;还有的干脆回家抱孙子去了。
只有回家拿低保了。居委会马大婶怜他无事、无奈、无助,愿意给他每月500,只做一件事,到街前撕揭牛皮癣。
街头的小招贴太频密了,居委会不知挨街道办多少次口头和通报批评,头痛头痛,让李四专事撕揭牛皮癣,除垢拿补贴,正是一举两得。
果不其然,李四第二日就走马上任,带着扁铲、刷帚、塑料水瓶。这才发现,街道上有这么多难看的牛皮癣,电线杆、信报箱、天桥下、护坡上、店铺门、墙犄角……处处都是招贴,或者专治梅毒、尖锐湿疣、乙肝、癌症,举凡世界疑难杂症,群医束手,这里都有名医伺候;或者定制大中专学历学位证书、结婚证、离婚证、记者证、警官证……立等可取,制证单位说出来吓死你:东南亚泛欧大西洋制证公司。还有招租、出售、招工、寻人启事、搬家代理、钟点工、认尸、寻找“同志”、专业疏通下水道……
这真是一个万花筒般的大世界呀。李四开始还有兴趣撕一张看一张,后来才发现,这是何等艰巨之工作,不仅招贴数量多,而且大多粘贴紧密,大多需要扁铲、笤帚和水瓶一起上,常常汗如雨下,还没有行进两丈远。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那是不免。更令人难堪的是,常常在头日清除干净的地方,次日见时,又是野火烧不尽,晚去晨复来。于是,又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开始了。
后来李四想到一个好招,减少睡眠,凌晨即起。这样几乎是跟在招贴者的后面,甫贴甫撕,有时候,胶水还是湿湿的沾手呢。
当然招人嫌,甚至恨。有时头上挨一闷拳,有时腿上被剁一狠脚。李四甚至不回头,爬起来,挥舞着扁铲,踉跄着叫道,牛皮癣,牛皮癣……又去撕。李四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有一次后半夜,他被一个黑壮汉子当面拦住,劈头盖脸一顿打,边打边骂:牛皮癣,牛皮癣关你妈的屌事!李四挣扎着爬起来,又被一拳打倒,如是者三,终于昏了过去。后被巡逻警发现,送进医院。
一个礼拜出院后,李四更沉默寡言了,但是,工作如故。被胖揍之后,性情变了,行为也变了,譬如,他把以前撕揭的几袋子招贴,全拖回家,张贴得四壁皆是;又譬如,他不仅撕揭自己街道的牛皮癣,还在整个城市撕揭,每天都要往家里拖几蛇皮袋。
一个家里原本就精简,如今只剩一席铺地,其余都扔出去了,真正徒有四壁。
邻里发现,很快的,牛皮癣张贴得越来越多,四面合围,一个弹丸小屋,最后,只剩下李四容身的地方了。
马大婶来劝过几次,当然也是无功而返。马大婶忽然想到,何不利用舆论的力量来帮忙治疗城市顽症牛皮癣呢,李四的事例就是活生生的教材呀!于是通过媒体彰扬,一时耸动远近。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但见这时的李四,瘦得如影随风,打坐在紧蹙蹙黑压压的牛皮癣中,双目微阖,恰似老僧入定。
那日,中秋刚过,黑壮汉子偷偷来看。风高物燥,汉子手里的烟头转瞬被风吹走,霎时就见霹雳火燃,很快就把李四家烧成一片火海。待得四方来救,已是一片灰烬。
从此,市医院皮肤科住进了黑壮汉子,他前胸后背股沟手脚,无一不痒,后来发展到连五脏六腑都奇痒难熬,嘴里彻夜叫道,牛皮癣,牛皮癣……
医生仔细检查,并未见任何皮肤异常,但见黑壮汉子青筋怒张、冷汗四溢,绝不是伪装的。不由叹道,如果这是一例痒死的病人,而且查无出处,那真是医学上史无前例的了。